第三节 亚历山大东征前的希波关系

一、希腊与东方的渐近

希腊人与东方的关系由来已久。早在克里特(Crete)、迈锡尼(Mycenae)文明时期,希腊就和埃及有了来往。埃及第十八王朝宰相列赫米拉(Rekhmire)位于底比斯(Thebes)的墓中就有表现克里特使节向法老图特摩斯三世(Tuthmosis III,约公元前1493—前1479年在位)奉献礼物的壁画,题词称“克夫提乌(Keftiu)的首领及海中诸岛的首领和平抵达”。(15)米诺斯(Minos)王朝全盛时,不仅仅统治克里特岛,还控制了基克拉迪(Cyclades)群岛。米诺斯的商站和殖民点分布于整个爱琴海地区和东地中海。他们输出的产品主要有橄榄油、葡萄酒、釉陶和青铜器、银器。输入的或交换回来的有塞浦路斯(Cyprus)的铜,埃及的黄金和象牙,希腊大陆的白银,爱琴海诸岛的黑曜石。米诺人还通过中介获利,埃及法老可能是利用米诺人驾驶的商船从叙利亚进口雪松。

迈锡尼文明全盛时,文化传布于克里特岛和中部希腊。其商业交往的范围东达塞浦路斯、叙利亚,南至埃及,西达意大利和西班牙,北达多瑙河。但在向特洛伊(Troy)方向扩张时受阻,并因此衰落。这大概是迈锡尼人始料不及的。

公元前12世纪以后,多利亚人(Dorians)南下,迈锡尼文明遭到毁灭。希腊历史进入了所谓的“黑暗时代”,也就是荷马史诗所主要反映的时代。希腊的历史似乎重新开始,但实际上文明并未中断。迈锡尼时代的神、线形文字B还是被新来者接受。多利亚人的南下促使一部分原来的希腊人开始向海外殖民,方向就是爱琴海诸岛和小亚,从而开创了希腊人海外殖民,尤其是向小亚殖民的先河。希罗多德把希腊人和波斯人战争的原因追溯到特洛伊战争,归因于更早的双方互抢妇女。(16)这实际上反映了希腊和东方关系的源远流长,希波战争也非突然爆发,而是有其深远的历史背景。

古风时代,希腊进入了城邦时代。这一时期最主要的对外事件就是海外大殖民。与以前零散的殖民不同,这是一场由希腊城邦主导的移民运动,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如人口过剩、城邦党争剧烈,但无论如何,希腊人的殖民遍及整个地中海和黑海地区。但最初的移民方向主要还是小亚。这些小亚的城邦后来又二次移民到黑海地区或南意大利,甚至现在法国的南部(马赛,Massalia)。埃及唯一的希腊人殖民地或商站瑙克拉替斯(Naucratis)、(17)利比亚的昔列尼(Cyrene)(18)都是这一时期建立的。这场殖民运动影响巨大,不仅使希腊人生存空间大为扩大,可以说达到了当时希腊人所能达到的极限,而且使希腊文明首次和东方的文明地区,如埃及、巴勒斯坦—腓尼基一线和小亚,发生了直接的联系。尤其是小亚的爱琴海沿岸和岛屿遍布希腊人的城邦。小亚以米利都(Miletus)为首的爱奥尼亚(Ionia)城邦甚至成了古风时期希腊文化的中心,被希罗多德称为“爱奥尼亚之花”(the chief ornament of Ionia)。(19)

二、希腊与波斯的对抗

希腊与波斯本来相距遥远,但由于波斯国王居鲁士公元前546年征服了小亚的吕底亚(Lydia)王国,小亚沿岸的希腊城邦和波斯有了接触。这些希腊城邦原来已经归属于吕底亚王国,吕底亚的灭亡意味着他们换了主人,小亚的希腊城邦因此落入了波斯帝国之手。它们虽然享有充分的自治,但不仅要向波斯缴纳贡金,(20)还要服兵役。比如,大流士一世征服多瑙河以外的斯基泰人时,就命令爱奥尼亚人为他提前在多瑙河架桥,并坚守此地,保护大桥,直到大流士一世返回。(21)征服斯基泰人的失利给小亚各邦以可乘之机,波斯地方统治者的高压干预使得小亚的希腊人忍无可忍。公元前500年,以米利都为首,希腊人终于举起了起义的大旗,从而导致了希波战争的爆发,由此拉开了围绕这些小亚希腊人城邦命运所展开的希腊、波斯关系史的大幕。

希波战争虽然最终以希腊人的胜利告终,但希腊人也付出了代价。希腊本土,尤其是雅典(Athens)两次遭到入侵。公元前490年,希腊人在马拉松(Marathon)战役的胜利挫败了波斯人的第一次入侵。公元前480年,波斯人二次入侵,从马其顿南下,长驱直入,一路上纵火、抢掠,甚至烧毁了雅典卫城的神庙。(22)雅典人不得不弃城登船,与波斯人决死一战。萨拉米斯(Salamis)海战的胜利是希波战争的转折点。希腊人乘胜追击,次年(公元前479年),在普拉提亚(Plataea)战役和米卡尔(Mycale)海战中连胜,将波斯人军队彻底赶出了希腊本土和爱琴海。此后斯巴达人(Spartans)退出反波斯同盟,在战争中逐渐发展起来的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Delian League)成了对抗波斯帝国的主角。公元前449年,雅典海军在塞浦路斯大败波斯军,双方缔结和约,波斯放弃在爱琴海上的霸权,承认小亚沿岸希腊城邦的政治独立。至此,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希波战争彻底结束。

希波战争以波斯人的完败告终,但这并不意味着波斯与希腊这对邻居与宿敌之间对抗局面的结束。城邦之间的争斗,提洛同盟和伯罗奔尼撒同盟(Peloponnesian League)之间的争霸,以及底比斯(Thebes,希腊中部城邦)的崛起,都使波斯人感到有机可乘。他们利用金钱,将希腊城邦玩弄于股掌之上,遂有公元前387年大王和约的宣布。小亚的希腊人城邦再次落入波斯人的管辖之下。腓力二世(Philip II)与其子亚历山大(Alexander)之所以愿意以希腊联军统帅的身份东征波斯,就与希波战争的后果有关。所谓的解放小亚希腊人、为波斯人焚烧希腊神庙复仇虽是借口,但也是有因在先,并非空穴来风。希腊方面也在密切注视着波斯王国内部的变化。公元前401年,波斯内部发生王位之争,小亚总督小居鲁士即招募了一万多名希腊人参与,浩浩荡荡地杀向巴比伦。结果兵败身亡,万人雇佣军群龙无首。在危机关头,据后来著书记载这一历史事件的色诺芬(Xenophon)说,是他领导了这次从波斯腹地向黑海地区的撤退。(23)万人雇佣军在波斯军队的重重包围之中安全返回,暴露了波斯帝国内部的混乱和腐朽不堪。这也成为亚历山大在伊苏斯(Issus)战役战前动员的一个例证。(24)

三、马其顿王国的兴起及其与波斯的交往

马其顿兴起于希腊北部,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眼中,是个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边陲之邦,甚至连他们的希腊族性也受到中南部希腊人的怀疑。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一世(Alexander I,公元前498—前454年在位)曾欲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主办者因其不是希腊人予以拒绝。亚历山大一世在想方设法证明他们的祖先源自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阿尔戈斯(Argos)后才被认可,且在赛跑中获胜,取得并列第一名。(25)希波战争前,马其顿就屈服于波斯,战争中一度与波斯合作,而且与波斯联姻。(26)据希罗多德,当波斯使者前来要求“土和水”时,国王阿明塔斯(Amyntas I,约公元前547—前498年在位)满口答应,甘愿臣服波斯。薛西斯(Xerxes I,公元前486—前465年在位)入侵希腊的大军中有马其顿人参加。(27)但时任马其顿国王的亚历山大一世也给希腊人通风报信,或替波斯人传话。普拉提亚战役前夕(公元前479年),他曾给雅典人暗中传送情报,表示他非常关心他的远祖希腊人的命运。(28)但总的看来,在公元前5世纪以前,马其顿似乎对它南面希腊城邦的争斗并不感兴趣,这些城邦对它也不屑一顾。

马其顿由上、下马其顿两部分组成。西邻色雷斯(Thrace)、北面的伊利里亚(Illyria)、西南的伊庇鲁斯(Epirus)与帖撒利(Thessaly),均为与它相差无几的社会发展滞后地区。上马其顿是高原地带,山脉纵横,交通不便,仅有几个关隘与外界相通。下马其顿三面环山,南濒爱琴海,中间是一广阔平原。这里土地肥沃,适于农耕,是马其顿王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亚历山大帝国的发祥地。

马其顿的民族成分比较复杂,起源多样。在青铜时代结束时,希腊部落的一些残余留在了马其顿。可能在公元前7世纪,这些残余中的一支马其顿人占领了埃盖(Aegae),扩张到了下马其顿的沿海平原,形成了马其顿国家。他们就是古典时代马其顿人的祖先。他们崇拜希腊的神,特别崇拜宙斯和赫拉克勒斯。其他的希腊人部落则在上马其顿与伊利里亚人、派奥尼亚人(Paiones)、色雷斯人相混合。从整体上看,马其顿人不是纯粹的希腊人,但与希腊人有渊源关系。

马其顿在文明的发展道路上,比南部的希腊人迟了一大步。在希腊城邦进入政治、经济、文化空前繁荣的公元前5世纪时,马其顿王国虽已建立,上、下马其顿也在国王亚历山大一世时得到统一,但其社会制度仍保持着荷马时代的痕迹。国王有一定的特权,他的名字在外交文件中代表国家。他是全国土地的主人,战争中的最高统帅,同时又是祭司、法官和司库。但他的统治是受限制的、松散的。国王辖下的各部落仍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它们有自己的王室和部落王,战时作为国王名义上的藩属出兵打仗。王位世袭,但须经过人民的选举批准。人民还有权废黜国王,国王若涉及叛国案,要由人民审判。这时的人民实则是上马即兵、下马即农或牧的战士和贵族。国王在部落贵族中选择他的“战友”,后者要完全忠于国王,平时参与宫廷事务,战时随国王出征。国王从这些“战友”中选拔人员组成他的“议事会”。

公元前5世纪的马其顿已跨入文明社会的门槛,开始与希腊城邦发生接触。国王阿刻劳斯一世时(Archelaus I,公元前413—前399年在位),将首都从内陆的埃盖城迁到了近海的培拉城(Pella)。(29)此举有利于与沿海希腊城邦的接触,吸收其先进文化。他出面举办希腊式的体育竞技会,聘请希腊人担任军事教官训练军队、希腊的工程师修筑道路与城堡。他附庸风雅,对希腊的文学艺术尤为推崇,邀请许多著名的艺术家、诗人到他的宫廷做客。雅典悲剧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公元前480—前406年)还写了一部悲剧《阿刻劳斯》(Archelaus,公元前410年)献给这位国王。尽管马其顿在阿刻劳斯时逐渐强大,但它仍是与希腊城邦和平共处的邻居,而非虎视眈眈的强敌。

进入公元前4世纪以后,马其顿一跃而起成为希腊城邦不得不回首北望、刮目相看的威胁力量。马其顿以前的兵种主要是重装骑兵。可能在亚历山大二世(Alexander II,公元前370—前368年在位)时,组建了正规的重装步兵,称为“步兵王友”,其荣誉地位仅次于以骑兵为主体的“王之战友”。军事力量的增强自然促长了马其顿对外扩张的欲望。马其顿的社会面貌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君主制统治得到加强,不少村庄变成了城镇。都城培拉成了马其顿最大的城市。

然而,马其顿的真正强大是在腓力二世在位之时(公元前359—前336年)。

军队是腓力征服与统治的最重要工具。为了提高军队的机动能力与战斗技术,他在部落兵制的基础上创建了国王直接指挥的常备军。这支军队既有以贵族组成的重装骑兵,也有从富裕农民中招募的重装步兵,还有一些雇佣军。腓力吸收底比斯军队编制的特点,组成了更为密集、富有纵深的马其顿方阵。腓力平定希腊,亚历山大远征东方,主要依靠的就是这支军队。

经济是立国的基础,腓力绝不甘心被排除于海上贸易之外。为此,他建立新城市,打开出海口,开采潘革翁(Pangaeum)金矿和银矿(每年产1000塔兰特),尤为重要的是进行了币制改革。他放弃了古老的波斯币制,银币采取色雷斯制,金币采取阿提卡制(Attica standard)。这样,马其顿就可在色雷斯和雅典货币流通的范围内自由贸易,特别是能同南部近邻希腊人的卡尔基狄斯同盟(Chalcidian League)贸易。腓力的钱币很快就广泛流通起来。腓力还首次在钱币上打上了自己的骑马肖像,开辟了王像钱币的先例。后来亚历山大及其后继者仿而效之,王像钱币成为希腊化钱币的基本类型和特征。

改革使马其顿成为巴尔干半岛的军事强国。马其顿周边的部族或通过征服,或通过联姻,都被腓力收归于麾下。但他并不满足于在巴尔干内陆称霸,南部内争犹酣的希腊城邦就成了他下一步征服的目标。

四、腓力之死与希腊—马其顿东征波斯的开启

马其顿的崛起,早就引起了中南部希腊城邦的警觉。与马其顿接壤的希腊城邦已经深深感受到马其顿的威胁。腓力俨然以希腊城邦的一员自居,控制了以德尔斐(Delphi)神庙为中心的近邻同盟。对咄咄逼人的腓力,希腊城邦内部出现了分歧。反马其顿派力主希腊城邦结盟,抵制腓力的介入;亲马其顿派则想祸水东引,请腓力为帅,征服波斯,报当年波斯入侵之仇。公元前338年喀罗尼亚(Chaeronea)一役,决定了反马其顿派的彻底失败和希腊城邦独立时代的结束。征服波斯,攫取东方的财富,正是巴尔干、希腊既定之后腓力二世的下一个目标。公元前337年的科林斯会议上,腓力二世被推为希腊人的盟主,准备进攻波斯。他的先遣部队也已经出发。但第二年腓力二世在女儿的婚礼上却突然遇刺身亡。其子亚历山大顺势即位,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东征。这时,亚历山大又多了一个借口,腓力之死与波斯人有关,要去报杀父之仇。但实际上,这似乎只是一个偶然的情感事件。

刺杀者是保桑尼亚斯(Pausanias),腓力二世的个人卫队成员。关于他的动机和幕后指使者,古代说法很多。由于凶手当场被杀,死无对证,也就成为千古疑案。最简单的一种说法是此事系个人行为,是腓力处事不公引起的。保桑尼亚斯受到另一卫队成员阿塔卢斯(Attalus)的性侵害,但腓力二世未对施害者进行惩罚,因为这位施害者是腓力新娘克列奥帕特拉·欧律狄刻(Cleopatra Eurydice)的叔叔(也有她的兄弟一说,据Diodorus, 17.2.3),故而报复腓力。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也提到了此事。(30)他曾在马其顿担任宫廷教师,是亚历山大的老师,公元前322年去世。亚里士多德是当代人记当代事,应该最为可靠。后来的史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也是这种说法(16.93.3-16.94.4)。

也有的说是与亚历山大的母亲有关,甚至亚历山大也摆脱不了干系。据查士丁的《〈腓力史〉摘要》记述和暗示,由于腓力不久前娶了一位新娘,奥林匹娅斯妒火中烧,怨恨腓力,亚历山大则担心父亲的新婚会给自己继承王位造成威胁,所以母子俩都有唆使保桑尼亚斯之嫌。而且奥林匹娅斯公开收殓、火化凶手尸体,建立坟墓,唯恐人所不知(Justin, 9.7.1-14)。普鲁塔克也说奥林匹娅斯在保桑尼亚斯背后鼓动、唆使,甚至亚历山大也涉嫌参与其中。(31)也有现代学者怀疑受到腓力冷落的亚历山大母亲,甚至认为亚历山大本人也难逃干系。(32)还有人怀疑是马其顿军队指挥官埃罗普斯(Aeropus)的两个儿子阿拉巴亚斯(Arrhabaeus)和赫罗美尼斯(Heromenes)所为,他们或是出于个人原因(他们的父亲在喀罗尼亚战役后被腓力放逐),或是想把已故的帕狄卡斯三世(Perdiccas III)之子、有合法继承权的阿明塔斯四世(Amyntas IV)推上王位。亚历山大怀疑这些人参与谋杀,将他们全部处死(包括阿塔卢斯及其侄女克列奥帕特拉和她的两个孩子。也有一说是她在孩子被杀后自杀)。(33)

也有说这是波斯的阴谋,意在阻止腓力对波斯的入侵。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写道,亚历山大在伊苏斯之战后给大流士三世的求和回信中,指责波斯人组织了那次谋杀,还说这是波斯人自己承认的(“正如你们在给全世界的信中所吹嘘的那样”)。(34)但该书罗叶布版本的新译者布伦特(P. A. Brunt)断言这种说法不可信,并且怀疑这两封信是阿里安自己撰写的。不过布伦特也承认,即使如此,阿里安也是以他自己的资料来源为基础。(35)《亚历山大传》的作者昆图斯·库尔提乌斯·鲁弗斯(Quintus Curtius Rufus)也有这样的记载:亚历山大在给大流士三世的回信中历数了波斯人对希腊的侵略和敌对,特别提到波斯人用巨额金钱诱惑了那些刺杀他父亲的阴谋分子。(36)或许他们使用了同一史料。代当事人写信或演讲词是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以来的传统。阿里安和库尔提乌斯的说法也并非完全捕风捉影。确实有一位名叫阿明塔斯的马其顿人在腓力死后担心亚历山大的追杀,投奔了波斯。(37)这或许就是这两位笔下的亚历山大归罪波斯的缘由。阿明塔斯是在腓力二世死后才逃离的,此前应该和波斯没有关系。鉴于除此二位之外的其他古典作家也都没有提到波斯的介入,或许这只是亚历山大的借口。(38)

无论腓力之死背后有无波斯的影子,征服波斯已经成为亚历山大的既定目标。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希腊—马其顿联军的统帅亚历山大和与亚历山大同年登基(公元前336年)的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现在成了希波关系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