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树

我曾埋下一粒树种。不曾催它,它却自顾自地出了土;时光也这般,我不曾招呼,便悄然立在身旁。春的踪迹,原是模糊的,偏就这般来了——几分慵懒,几分匆促。

秋多离别,名句迭出。可春何尝不然?我不曾知晓他何时来,又何时走,却总知他会带走些什么。那种子也已长成小树,便是拦腰斩断,它也依旧向上伸展。

春风夹着暖意,掠过树梢。谁曾留意叶片的清香?路旁随手摘一片嫩叶,舌尖竟尝到山楂似的微涩;含在唇间吹响,竟流淌出清甜的悠扬;小心一咬,齿间迸出脆生生的回响。叶落了,沾着泥土,显出些被齿痕啮过的焦黄——春,大抵是过了。

小树舍弃了它以为不美的旁枝,几段青绿坠地,浸在夏日的骤雨里。雨水泡着,断口处渐渐晕出薄纱似的赤色,洇入泥土的纹理。雨停了,断枝肿胀如残破的肢体,裹着那抹褪不去的红。我不愿看,目光只落在小树的主干。

冬去夏来,枝叶更见丰茂。先前只顾围着主干转,如今旁侧也斜逸出几枝新,叶丛深处,也偶有几点暗红斑驳如痂。叶底拂过,竟有深秋的涩意渗进指腹;风过时,细枝微微颤着,抖落出冬夜似的清响。指尖在新枝上悬停片刻,终是未曾落下。

老叶落了,新叶又落,层层叠叠,树的轮廓渐渐隐去,只知它愈发高了。四周伸展的枝干,却无言诉说着倔强与丰盈。

春去秋来,那昔日的青苗,枝干已参天。我躺卧在浓荫织就的榻上,风过处,枝叶簌簌,哗啦哗啦,诉说着阳光与雨露的私语。

终有一日,树的生机悄然黯淡,伤口处渗出清泪。我的泪滑下,与之相融,空气里忽的弥漫开整片树林的芬芳——繁复,又分明。树,原是不舍的。

它静悄悄地来,留下一片浓荫;又静悄悄地走,仿佛从未曾扰攘。俯身,指尖从松软的腐叶间,拈起一粒深褐的坚实。走近水岸,看那微小的斑点没入浮光,忽沉忽浮,渐成水天间一粒游尘,终不可辨。

他也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