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徽章紧贴着周墨羽的左胸,那枚从工厂带出的、缩小成纽扣大小的“厂长徽章”,正散发着一种与体温格格不入的寒意,仿佛一块永不融化的微型寒冰。劫后余生的余韵尚未散去,异变便以超越想象的姿态降临。
脚下的水泥地,不再是坚实的依托。它开始变的....柔软。并非泥土的松软,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失去维度支撑的虚浮感。紧接着,是整个空间的呻吟。废弃厂房的景象——那些扭曲的钢梁、剥落的墙皮、凝固的血锈痕迹——如同被投入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液压机中。它们不再是立体的存在,而是开始以一种违反物理法则的方式向内坍塌、压缩。
压缩!整个三维世界,连同置身其中的周墨羽自己,都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指向他脚下立足点的恐怖引力疯狂拉扯、挤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无限缩小的模具,骨骼在无形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内脏被强行向一个点聚拢。
视野中的一切色彩和形状都在飞速地失去深度,变得扁平、失真、光怪陆离。废弃的厂房、远处的天空、甚至他自己的身体轮廓,都在被无情地“熨平”,绘制在一张飞速缩小的、无形的巨大画布上。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二维化的洪流彻底淹没,感官被挤压到极限的瞬间——一道纯粹到极致的白光,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吞噬了所有扭曲的色彩和濒临崩溃的感知。
白光散去。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明黄色,再次充满了视野。那股无处不在的陈旧灰尘和微弱霉味,顽固地钻入鼻腔。
周墨羽又回到了黄色回廊,此刻他依旧站在酒店木门门口。而原本挂在门上方的那一幅画发生了变化,画面的背景依旧是那座阴森破败的废弃厂房。画中那个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周墨羽。
画中的“他”,就站在厂房门外,姿势与他刚刚逃离时几乎一模一样。画中“他”的左胸口袋上,清晰地别着那枚纽扣大小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厂长徽章。而画中“他”的右手,正紧紧攥着一本边缘磨损、封面模糊的册子——正是他在车间里找到的那本生产日志!
周墨羽的目光如同冰锥,钉在画布的一角。那里,用仿佛尚未干涸的鲜血书写的、细小却无比刺目的红字,清晰地烙印着::厂长接班人周墨羽,1978年5月14。
生产日志...”周墨羽几乎是下意识地低语出声,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立刻抬手探入自己的口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页边缘和那枚冰冷的金属徽章。果然,它们都跟随着他,从那个被压缩成二维的“画中世界”,回到了这个同样诡异的黄色回廊。画中的景象,并非虚构,而是某种…记录?或者说,是某种认证?
他掏出那本薄薄的生产日志,动作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借着回廊那无处不在的、仿佛恒定不变的昏黄光线,他再次摊开纸页。上面的内容依旧简洁而冰冷:
“小人计划”已完成。
奖励:厂长徽章一枚。
奖励:免疫死亡惩罚带来的记忆丢失(3次)。
免疫记忆丢失…三次。”
周墨羽的指尖轻轻拂过这行字,眼神锐利如刀,这信息至关重要。
它明确了一点:在这个地方,“死亡”并非终结,但代价是记忆的丧失。每一次“复活”,都可能意味着对之前经历、关键线索、甚至是自我认知的遗忘。这比单纯的死亡更可怕,它意味着彻底的迷失和循环的绝望。而这三次免疫,是他用命换来的、极其珍贵的“容错率”。他将日志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重新揣回口袋深处。它们现在是他在这个诡异迷宫中最重要的资产。
恐惧?有。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激起的、冰冷的探究欲和求生意志。他需要信息,需要理解这个地方的规则。上一次的仓惶逃离让他错过了太多细节。现在,他必须重新审视这个困住他的黄色牢笼。
周墨羽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无用的情绪,开始沿着回廊,朝着之前未曾深入的方向,迈出了探索的步伐。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没有日升月落,没有钟表滴答。周墨羽只能凭借自己身体的疲惫感和探索的距离感来模糊估算。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完全相同的黄色拐角,走过一条又一条没有尽头的笔直通道,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异常点。
终于,在穿过一个尤为漫长的通道后,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扇窗户。
这是他在这片封闭、压抑、仿佛无限延伸的黄色迷宫中,第一次看到窗户。
它突兀地镶嵌在右侧的墙壁上,样式老旧,木质窗框漆皮剥落,玻璃上蒙着厚厚的污垢和灰尘,模糊不清。但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构成强烈的异常信号。
周墨羽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靠近。他没有鲁莽地擦拭玻璃,而是谨慎地调整角度,将眼睛凑近玻璃上相对不那么模糊的一小块区域,向外望去。
窗外的景象,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
那并非蓝天白云或熟悉的城市街景。
他看到的,是一个无限延伸、层层叠叠的垂直深渊!
目光所及之处,是无数个房间。
它们像蜂巢的格子,又像被随意堆叠、摞放的巨大积木,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排列着,向上看不到顶,向下望不见底。距离他“窗户”较近的一些房间,可以勉强看清轮廓:
有的房间内部散发着诡异的、忽明忽暗的惨绿色灯光,灯光下似乎有扭曲的影子在晃动;有的房间则被一种蠕动着的、仿佛具有生命的漆黑光斑完全覆盖吞噬。更令人心悸的是,在更远处一些房间的窗口,似乎……有人影!那些影子或站或坐,姿态僵硬,如同橱窗里没有生命的模特,却又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注视的毛骨悚然感。
强烈的视觉冲击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然而,周墨羽只是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眼神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极致的专注和分析。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加仔细地观察着:
房间的排列规律、似乎没有规律、不同颜色灯光区域的分布、绿色和黑色似乎是某种状态标识、那些“人影”的轮廓特征.......他强迫自己将这幅地狱绘卷当作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地图来审视,恐惧被压缩到意识的最底层。
数分钟后,他缓缓后退一步,离开了窗口。窗外的景象并未消失,它像一个巨大的烙印,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但这并未阻止他的脚步。又不知行进了多久,穿过了多少重复的拐角和通道,前方的景象终于再次发生了变化。
回廊,到了尽头。
不是拐弯,而是真正的、突兀的断绝。
前方的墙壁消失了,脚下厚实的地毯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空旷、令人头晕目眩的断崖。
周墨羽停在断崖边缘,距离那虚无的边缘仅有半步之遥。他低头向下望去,深渊之下,依旧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房间矩阵,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穿透的黑暗深处。向上看,亦是如此,房间如同倒悬的山峰,压迫感十足。
而断崖的对面,并非另一堵墙,而是另一条与他脚下这条完全平行的、同样明黄色的回廊通道,同样延伸向未知的远方,同样在远处断绝,形成新的断崖。两条通道之间,是深不见底的虚空。
断崖边缘的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早已褪色的竖栅警告标识,上面用多种语言重复着同一个意思:危险!禁止靠近!无防护边缘!这些标识本身也透着一股被岁月遗忘的荒诞感。没有护栏,没有玻璃,只有令人脚底发凉的虚空。
周墨羽的目光在深渊和对面的通道之间来回扫视,大脑飞速计算着距离。目测超过十米,无法跳跃。评估着风险,坠入深渊房间矩阵的后果未知,但绝对凶险。他很快得出结论:此路不通,至少以他目前的能力无法跨越。他果断地转身,沿着来路退回,寻找其他可能的岔路。
他的探索方向开始有意识地避开这种“断崖”区域,向回廊结构更“内部”的区域深入。通道似乎变得更加宽阔,拐角处的空间也变得更大。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的拐角空地前,他再次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让空气中本就稀薄的氧气似乎都凝固了。
这片空地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地面不再是地毯,而是冰冷的水泥地。空地之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一具具黑色的裹尸袋!
它们排列得异常整齐,却又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裹尸袋是那种最廉价、最厚实的塑料材质,纯黑色,没有任何标识,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勾勒出大致的人形轮廓。数量之多,一眼望去,竟填满了大半个空地,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黑色坟场。
而在这一片死寂的黑色方阵的正中心,摆放着一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一台极其老旧的黑白电视机。
电视机是那种方头方脑的老式显像管机型,外壳是廉价的灰色塑料,布满划痕和污渍。屏幕大约只有十几英寸,此刻是关闭状态,屏幕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一根破旧的电线从后面延伸出来,随意地拖在地上,另一端消失在空地边缘的阴影里,不知通向何处。
周墨羽站在空地边缘,距离最近的裹尸袋仅有几步之遥。浓烈的、混合着塑料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没有立刻踏入这片“坟场”,而是如同最老练的猎人,屏住呼吸,调动起全部感官,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区域:
裹尸袋的排列:绝对整齐,间距统一,显示出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秩序感。数量粗略估计在五十具以上。
裹尸袋的状态:大部分看起来陈旧,落满灰尘,有些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龟裂。少数几具看起来相对“新鲜”,灰尘较少。电视机:外壳老旧,但电源线拖曳的痕迹似乎...通向空地之外?它为何被放在这里?谁放的?环境声音: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回廊里那恒定的、微弱的背景嗡鸣声在这里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压抑的心跳声。
危险!直觉在疯狂报警。这片空地,这台电视,这些裹尸袋,构成了一个充满不祥气息的仪式现场。但周墨羽更清楚,这很可能也是获取关键信息的唯一途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生理的不适感压制到最低。然后,他迈出了第一步,踏入了这片由裹尸袋构成的黑色方阵。他的脚步极其轻缓,每一步都踩在裹尸袋之间的狭窄缝隙里,避免触碰到任何一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和脚下,同时大部分注意力都锁定在空地中心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上。
就在他走到距离电视机大约还有五米远的地方时——
“滋啦......!”
一声尖锐、短促、仿佛能刺穿耳膜的电流噪音,毫无征兆地从那台老旧的电视机里炸响!
紧接着,那布满灰尘的、漆黑的电视屏幕,猛地亮了起来!
不是正常的画面亮起,而是疯狂的、无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频闪!黑白灰三色光点在屏幕上疯狂地跳跃、闪烁、扭曲,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滋滋”噪音,瞬间打破了空地死一般的寂静。
频闪持续了大约十秒,那刺耳的声音足以让普通人捂耳蹲下。但周墨羽只是微微蹙眉,强迫自己的听觉去适应这噪音,同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捕捉着任何可能出现的规律或信息。
突然,频闪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屏幕瞬间变成了一片稳定的、带着细微扫描线抖动的灰白色,如同老式电视没有信号时的雪花屏。
但下一秒,一行行清晰无比、由最纯粹的黑白像素点构成的方块字,如同打字机敲打一般,逐字逐句、带着一种冰冷机械的节奏感,在灰白的屏幕上显现出来。字幕滚动的速度,竟然与周墨羽阅读的速度完美同步!仿佛屏幕背后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正精准地读取着他的思维速度:
恭喜你来到了祂们馈赠的游戏。
完成每个层级世界的任务将会获得特殊奖励。
通关所有层级世界,就有机会逃离这里,并获得祂们的专属奖励。
周墨羽的心脏猛地一沉,但眼神却更加锐利。果然!这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是一个被更高存在操控的“游戏场”。奖励?逃离?专属奖励?这些词汇充满了诱惑,但也散发着致命的陷阱气息。
字幕继续滚动,速度依旧与他阅读的节奏严丝合缝:
看到裹尸袋了吗?
那都是之前逃离的玩家。
“逃离的玩家?”周墨羽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这些密密麻麻的裹尸袋…里面装的,不是NPC,不是怪物,而是和他一样,被卷入这场“游戏”,最终却失败的“玩家”?!所谓的“逃离”,难道是指成为这裹尸袋中的一员?还是说,他们以另一种更悲惨的方式“离开”了?
屏幕上的字幕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最后一行字带着一种残酷的戏谑感浮现:
下一个任务:锈江市雁山乐园....滋滋——
“锈江市雁山乐园”几个字刚刚显示完整,屏幕上的字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剧烈、更加狂躁的雪花噪点!
“滋滋滋滋滋——————!!!”
刺耳到极致的噪音如同海啸般从电视喇叭里喷涌而出,瞬间填满了整个空地,甚至盖过了周墨羽的心跳声!屏幕上的雪花疯狂地跳动、扭曲,仿佛要挣脱屏幕的束缚,疯狂地冲击着周墨羽的耳膜和神经。
周墨羽猛地后退一步,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噪音仿佛能穿透骨骼,直刺大脑深处。他死死地盯着那台在裹尸袋中心疯狂“咆哮”的电视机,眼神中没有恐惧的崩溃,只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噪音持续着,无止境的雪花在屏幕上翻滚。
周墨羽缓缓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尽管那噪音依旧刺耳。他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周围密密麻麻的黑色裹尸袋,最后定格在那片狂乱的雪花屏幕上。
“锈江市雁山乐园...”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在刺耳的噪音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他,绝不会成为这裹尸袋方阵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