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正月·鸭绿江口冻海）
朔风卷着盐粒般的雪沫抽打在脸上，耿仲明蜷缩在礁石凹陷处，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十七岁的少年裹着褴褛的棉甲，铁片边缘结满冰棱，每一次呼吸都在胡茬上凝出白霜。他盯着手中豁口的腰刀——这是三天前什长扔给他的“新兵礼”，刀身锈迹斑斑，唯有刃口一道寒光证明它曾饮过血。
“怕了？”身旁响起沙哑的声音。老兵韩铁手正用断指搓着火绒，缺了无名指的右手像枯树枝般扭曲。见耿仲明摇头，他嗤笑一声：“毛帅的规矩，新卒不见血不准登岛。今日若砍不下鞑子脑袋...”他指了指结冰的海面，“喂鱼便是归宿。”
冰层碎裂声突然从百步外传来。五骑建州斥候踏破浮冰逼近江口，马蹄裹着毛毡，铁钉在冰面凿出白痕。为首者头戴貂皮暖耳，锁子甲外罩着蓝色棉袍，鞍边悬挂的鹿角弓在雪光下泛青——那是牛录额真的标识。
“镶蓝旗的精锐...”韩铁手瞳孔骤缩，反手将耿仲明按进雪窝，“待他们下马探路，听我哨响！”
斥候队长脱朵跳下马背，牛皮靴碾碎冰壳下的贝壳。他弯腰查看雪地痕迹时，貂皮帽沿落下一绺小辫，发梢系着颗人牙——半月前攻陷宽甸堡的战利品。“明狗脚印。”他用女真语啐道，靴尖踢开半截冻硬的断指。那手指还勾着火绳枪的扳机护圈，指甲缝里凝着黑血。
耿仲明胃里翻涌。他认得那护圈纹样！上月渡海时，同船的辽阳兵张五郎总擦拭这杆祖传鸟铳，说等领了饷就给老娘捎参茸...
“呜——”凄厉的骨哨撕裂寒风。
脱朵猛然抬头，三支重箭已贯穿他两名扈从咽喉！韩铁手从礁石后暴起，独臂挥动厚背砍刀劈向马腿。战马哀鸣跪倒的刹那，耿仲明被老兵踹出雪堆：“杀！”
腰刀带着风声斩落。脱朵侧身闪避，刀锋只削掉他半片耳朵。剧痛激出凶性，女真人反手抽出顺刀直捅耿仲明心窝。少年踉跄后退，锈刀被精钢顺刀劈出火星，虎口瞬间崩裂。
“挡刀用刀背！剁他膝盖！”韩铁手的吼叫混着金属撞击声。耿仲明本能翻转刀身，“铛”地架住致命一击，顺势旋身横扫。刀刃砍进脱朵右腿护甲，毡毛混着碎骨喷溅而出。
脱朵跪倒在冰面，血水迅速冻结成红晶。他忽然咧嘴一笑，从怀中掏出骨雕鹿哨塞进口中——
“拦住他！”韩铁手目眦欲裂。
尖厉的鹿鸣穿透风雪。十里外冰原上，更多马蹄声如闷雷炸响！
耿仲明扑上去抢夺，却被脱朵死死咬住手腕。腥热的血顺着对方齿缝涌出，少年痛嚎着将刀插进女真人肋下。锁子甲环崩裂的脆响中，刀尖捅穿肺叶，血沫从脱朵鼻腔喷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仍瞪着耿仲明，鹿哨随最后喘息滑落冰面。
雪原尽头浮现黑色骑影。韩铁手一刀斩下脱朵头颅，抓起鹿哨嘶吼：“带首级回撤！镶蓝旗大队来了！”
耿仲明拖着首级在冰原狂奔。貂皮帽里的断耳甩出血珠，马尾辫缠在腰间越来越沉。身后箭矢“噗噗”钉进冰层，最近一支擦着他后颈掠过，箭羽撕开棉甲领口。
“跳冰缝！”韩铁手猛地将他推入冰川裂隙。两人坠入黑暗的刹那，铁蹄踏碎他们方才立足的冰盖。冰隙上方传来女真话的咒骂，马蹄声渐渐远去。
黑暗中只闻粗重喘息。耿仲明摸到脱朵怒目圆睁的头颅，胃里酸液混着胆汁喷涌而出。韩铁手擦亮火折，昏黄光晕照亮冰壁——少年腕骨几乎被咬穿，棉袍前襟浸透人血与秽物。
“第一课。”老兵撕下衣襟给他包扎，“杀鞑子要碎喉或斩首，他们临死最爱咬人。”他捡起染血的鹿哨塞进耿仲明怀里：“留着，这是你的‘投名状’。”
冰隙外忽传海螺号声。一队明军乘狗拉雪橇破雾而来，赤底“毛”字帅旗猎猎作响。
毛文龙的大帐设在背风崖下。火盆烤着冻硬的熊掌，油脂滴进炭火滋滋作响。这位东江总兵裹着狐裘，用匕首削切掌肉，眼皮都没抬：“斩首三级，验。”
亲兵拎起头颅泼水化冰。当脱朵额头的箭疤露出时，帐中将领哗然。“是脱朵！”副将陈继盛拍案而起，“上月袭杀我镇江堡哨长的正白旗悍将！”
毛文龙终于抬眼。他踱至少年身前，貂尾扫过耿仲明冻僵的脸颊：“你斩的？”见少年点头，他猛地抽刀劈向木案！
“咔嚓”一声，案角应声而断。
“好刀。”总兵抚过耿仲明那把卷刃的腰刀，将自己镶银佩刀解下拍在他怀里：“从今日起，你配此刀。”
帐外突然喧哗。两名军士押着五花大绑的辽西兵进帐，血衣里滚出袋小米。“耿仲明私分军粮给流民！”押解者高喊，“按律当斩！”
毛文龙眯眼打量少年：“粮给谁了？”
“江口...冻僵的孤儿。”耿仲明声音发颤。
总兵沉默片刻，忽将熊掌扔给跪着的辽西兵：“滚去喂孩子。”他转身时貂裘擦过耿仲明耳际，低语随风雪飘散：
“在这东江镇，善心比刀更易折。”
夜半，耿仲明在营寨箭楼值哨。怀里鹿哨贴着皮肉发烫，腕骨伤口随寒风阵阵抽痛。他摩挲毛文龙所赐佩刀——刀柄缠着金丝，吞口处阴刻“忠义可嘉”四字。
“刀是冷的，血是热的。”韩铁手幽灵般现身，将酒囊塞给他，“今日你救的孤儿里，有个女娃是毛帅旧部遗孤。”
烈酒灼过喉咙时，老兵指向漆黑海面：“看西南。”
磷火般的幽光在远海浮动，隐约传来金铁交击声。
“那是去年沉没的粮船...三百兄弟饿着肚子和金兵接舷战，全喂了王八。”韩铁手独手按在少年肩头，“记住脱朵的眼睛。在这世道，慈悲要先淬过血刃。”
耿仲明握紧佩刀。冰原厮杀的画面在脑海翻腾：脱朵齿间的人肉碎屑，张五郎冻僵的断指，辽西兵衣袋漏出的米粒...他忽然冲下箭楼，在雪地里疯狂劈砍。刀锋撕裂寒风，卷起漫天雪尘。
韩铁手倚着箭楼轻笑。月光照亮雪地——少年每一刀都斩在虚空中脱朵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