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垂死的巨鲸吞吐着气息,将登州外海笼罩在一片黏稠的灰白里。耿仲明伫立蓬莱阁残破的飞檐下,铁甲凝着昨夜霜露。他的目光穿透迷雾,死死钉在海天相接处——那里,饥饿的渤海正发出低沉的呜咽。
“报——!”斥候连滚爬爬冲上石阶,声音因激动而劈裂,“西…西边!雾里有船!大船!”
孔有德一把揪起斥候衣领,独眼凶光毕露:“扯你娘的臊!吴襄的水师早被咱打瘫在庙岛,哪来的大船?”
“不是明军!”斥候牙齿打颤,“是…是番鬼的船!黑帆!桅杆比望海楼还高!”
耿仲明瞳孔骤然收缩。黑帆!去年押粮登州时,巡抚孙元化曾指着海图说,那是弗朗机人跨万里鲸波而来的巨舶,船坚炮利,更载着朝廷花重金购置的西洋火器!
浓雾深处,庞然巨物正缓缓显形。三层甲板如海上城郭,漆黑的帆幅吞噬天光。船首像是个背生双翼的狰狞恶魔,木雕的眼珠在雾中泛着幽光。甲板上人影晃动,金发在灰雾里格外刺目。
“天爷…”韩铁手倒吸凉气。他残缺的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短铳,却只触到冰冷的铁皮——火药早在半月前便告罄了。
耿仲明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迸出军令:“点烽烟!棹船队集结!要活的!”
鬼船临渊
二十条蒙冲快艇如离弦之箭射入雾障。每条艇上十名死士,赤膊缠红巾,口衔短刃。耿仲明亲率头船,海风撕扯着他铁灰色的斗篷。距离黑船百丈时,巨舶侧舷忽地洞开一排方孔,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散!”耿仲明厉吼。快艇如受惊鱼群四散。几乎同时,雷声炸裂!白烟裹着铁丸呼啸掠过,最近的两条快艇瞬间化作漫天碎木,落水者的惨叫旋即被波涛吞没。
“红毛炮!”孔有德在另一条船上嘶喊,独眼因狂热而充血。他认得这声响——当年孙元化在登州试炮,便是这般裂石崩云的动静!
巨舶甲板上,一个身着猩红紧身外套、帽插孔雀翎的棕须男子扶栏而立。他举起镶金嵌宝的单筒镜扫视海面,嘴角挂着轻蔑的弧度。这是船长阿尔瓦罗·迪亚斯,正运送十二门新式佛朗机炮及火药前往登州,换取大明的丝绸与白银。
“东方老鼠。”阿尔瓦罗用葡萄牙语对身旁大副嗤笑,“传令,右舷链弹准备,打断这些跳蚤的腿!”
血染锚链
“贴上去!贴到它鼻子底下!”耿仲明的吼声压过炮鸣。快艇借烟雾掩护,如附骨之蛆般贴近巨舶高耸如崖的船壳。铁爪钩带着风声抛上船舷!
“上!”耿仲明率先攀索。韩铁手紧随其后,用仅剩三指的右手和牙齿咬住绳索,残肢在粗粝的麻绳上刮出血肉。箭雨从头顶泼下,一个攀至半途的士卒惨叫着坠海,血花在墨绿海面绽开。
阿尔瓦罗惊怒交加。他抽出细长的佩剑高喊:“为了圣若热!砍断绳索!”水手们挥舞弯刀扑向船舷。一个红毛壮汉狞笑着挥刀斩向耿仲明头顶的绳索!
千钧一发,孔有德从侧翼荡索而至,重斧带着开山之势劈下!斧刃嵌入红毛壮汉肩胛骨,血浆喷溅在阿尔瓦罗精致的刺绣外套上。“番狗受死!”孔有德独目圆睁如地狱修罗。
甲板陷入混战。东江悍卒的腰刀与葡萄牙水手的弯刀磕碰出刺目火星。韩铁手背靠桅杆,用断臂架住短铳,牙齿扯开引火药袋——轰!铅弹将一名举剑刺向耿仲明的军官轰飞。硝烟中,耿仲明已扑至阿尔瓦罗面前!
“魔鬼!”阿尔瓦罗挺剑直刺。剑尖却在距耿仲明咽喉三寸处凝滞——耿仲明的铁手如钢钳般攥住他手腕,骨裂声清晰可闻。阿尔瓦罗的佩剑“当啷”坠地。
“会说人话么?”耿仲明染血的脸上,眼白森然如狼。
炮膛惊雷
底舱火药库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耿仲明抚过冰冷的青铜炮管,炮身阴刻的葡萄藤纹在昏黄油灯下泛着幽光。十二门佛朗机子母炮如巨兽蹲伏,炮弹码放整齐如黑色蜂巢。
“好东西啊二哥!”孔有德抓起一颗实心铁弹,痴迷地摩挲,“有这玩意儿,吴襄那老狗的水寨就是纸糊的!”
被捆在货箱旁的阿尔瓦罗突然挣扎起来:“野蛮人!你们根本不懂操作!没有专业炮手,这些炮就是废铁!”他肿胀的嘴角淌着血沫,眼中却燃烧着技术者的傲慢。
耿仲明一脚踹开炮尾子铳的闭锁栓,露出黑洞洞的装药室:“装多少药?”
阿尔瓦罗冷笑闭口。孔有德暴怒欲打,却被耿仲明拦住。他蹲身与俘虏平视,匕首尖端轻轻划过阿尔瓦罗的喉结:“你船上少了个人——那个总盯着罗盘的黑袍老头。他是炮师吧?”阿尔瓦罗瞳孔骤缩。
“报——!”浑身浴血的韩铁手冲下舷梯,“吴襄的水师从东面包抄过来了!艨艟二十艘,离港不足十里!”
舱内死寂。孔有德猛地揪住阿尔瓦罗的金发:“让你的炮师出来!不然老子把你塞进炮膛打出去!”
“雷!”阿尔瓦罗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嘶喊,“雷师傅!出来吧!”
货箱阴影里,一个枯瘦的华人老者缓缓走出。他身着沾满油污的黑色道袍,双手布满火药灼痕。“小人雷震子,漳州月港人士。”老者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这些炮,小人会使。”
怒海争锋
黑船被强行调转船头,破损的黑帆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东面海平线上,吴襄水师的旌旗已清晰可见。旗舰“靖海”号一马当先,船首犁开白浪。
雷震子佝偻着背,在甲板上蹒跚奔走。他飞快地检查每门炮的仰角,用炭笔在炮身划下刻度,干枯的手指捻起药粉轻嗅。“硝重硫轻…红毛鬼掺了石粉充数。”他啐了一口,将整桶火药倒进海里,指挥士卒搬来船舱深处的原桶火药。
“装药六斤八两,铁弹裹油麻布!”雷震子嘶喊着,亲自将楔形木模塞进炮膛校准。几个东江兵笨拙地搬动炮车,沉重的铁轮在甲板上碾出深痕。
吴襄立在靖海号楼船顶层,单筒镜中映出黑船上混乱的人影。“放箭书!勒令番船勿助叛逆,否则玉石俱焚!”他捋须冷笑。副将何可纲的无头尸还挂在登州城头,此仇必报!
箭书未至,黑船侧舷猛地爆出橘红烈焰!轰!轰!轰!六门佛朗机炮次第怒吼,后坐力震得整条巨舶剧烈摇晃。水柱在明军船队前方冲天而起,最近的一艘哨船被近失弹激起的浪涛掀翻!
“好!”孔有德狂笑着捶打船舷。耿仲明却紧锁眉头——炮弹全数落空。
雷震子焦躁地抓扯白发:“风!测风仪被红毛鬼砸了!”海风正悄然转向。
吴襄的狞笑在风中断续传来:“贼子技止此耳?全军突进!”
霹雳裂涛
明军船队如饿鲨群聚,进入碗口铳射程。箭雨泼天而至,钉在橡木船壳上咄咄作响。韩铁手举盾护住耿仲明,一支透甲箭“夺”地扎透盾面,箭簇离耿仲明太阳穴仅三指!
雷震子突然扑向船首的九尺巨炮。此炮形制怪异,炮身有五道加强箍,炮尾刻着盘龙。“红毛鬼的镇船炮…装药十二斤!快!”他嘶声如夜枭。士卒们骇然——寻常佛朗机炮装药不过五斤!
“照做!”耿仲明斩断箭杆厉喝。炮膛被填入惊人的药量,裹着浸油麻布的四十斤铁弹缓缓推入。雷震子将眼睛贴在简陋的照门上,枯手微调炮尾螺杆。海风卷起他花白的乱发,道袍在硝烟中翻飞如垂死之蝶。
靖海号已迫近二百丈,船首劈浪的狰狞冲角清晰可见。吴襄的将旗在海风中舒卷,旗下人影正挥剑前指。
“放——!”雷震子猛拽发火绳。
天地失色!炮口喷出的烈焰长达数丈,整条黑船像被巨锤砸中般向后平移!炮架在甲板上刮出火星四溅的深沟。铁弹化作赤红流星,撕裂海风发出厉鬼般的尖啸!
轰隆!!!!
靖海号船楼如纸糊般坍塌!木屑与残肢在空中爆散,主桅拦腰折断砸向甲板。吴襄被亲兵扑倒在血泊里,飞溅的木刺扎满后背。烈火瞬间吞噬了半条旗舰,凄厉的哀嚎压过了海涛声。
明军船队大乱。幸存的战船慌乱转舵,在波峰浪谷间互相碰撞。黑船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孔有德将染血的战斧掷向大海:“吴老狗!再吃爷爷一炮!”
耿仲明却死死盯着雷震子。老炮师瘫在滚烫的炮身旁,左肩被后喷的燃气灼得焦黑,却咧开缺齿的嘴无声大笑,指缝间渗出乌黑的血。
鲸波遗图
暮色将海水染成紫黑。黑船拖着靖海号的残骸驶入登州水门,船首恶魔像挂满海藻,如从幽冥归来的鬼船。岸上守军点燃火把,火光汇成一条扭动的长龙。
底舱。耿仲明展开从船长室缴获的羊皮海图。蜿蜒的海岸线上,旅顺、皮岛、金州等地标旁布满葡文标注。他的指尖划过渤海,停在一处朱砂标记的港湾——标注却是女真文字:赫图阿拉!
“狗鞑子…”孔有德独眼喷火,“红毛鬼早跟建奴勾搭上了!”
阿尔瓦罗被铁链锁在炮架上,闻言挣扎嘶吼:“商业自由!你们这些未开化的…”
耿仲明反手一耳光抽得他口鼻溅血,捏起炭笔在海图边缘疾书。铁画银钩的汉字覆盖了葡文标注:
皮岛残部孔、耿二将,携巨炮十二,精兵三千,困守登州。若得汗王水师接应,愿效犬马之劳。
——大明登州参将耿仲明血书
他割破拇指,在署名处按下血印。羊皮卷起,塞进中空的炮弹壳内,蜡封严实。
“找两个懂水性的辽东汉子。”耿仲明将弹壳交给韩铁手,目光如刀锋刮过幽暗的渤海,“去辽东。找皇太极。”
海风卷着咸腥灌入炮窗。耿仲明独立船首,脚下是凝结的血泊。黑帆在暮色中如垂天之翼,而东南天际,吴襄残军的灯火正与星月同辉。他握紧滚烫的炮管,掌心皮肉滋啦作响——这灼痛是唯一的真实,在这铁与血浇筑的乱世藩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