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雨,
细密冰冷,
如同老天爷筛落的铁砂。
打在龙江船厂巨大的干船坞里,
泥浆四溅。
坞底裸露的黄土,
被踩踏成一片混沌的沼泽。
寒气混着桐油、
铁锈和湿木的腥气,
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墨裹着湿透的官袍,
站在坞口临时搭起的芦席棚下。
棚顶漏下的雨水,
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
他死死盯着坞底中央——
那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百年巨木,
已被“黄龙头”带着船匠,
用锛斧和凿子,
硬生生啃出了粗犷的雏形。
巨木表面,
布满了深深的斧凿痕迹,
如同巨兽被剥开的脊骨。
两端,
粗犷的榫卯接口已然成型,
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
等待着吞噬…
“铛!铛!铛!”
沉闷而极富节奏的巨大敲击声,
如同战场擂鼓,
从坞口另一侧的锻炉区传来!
每一次锤击落下,
都伴随着一蓬刺目的火星,
在灰暗的雨幕中炸开!
橘红色的火光,
映照着徐寿等人赤膊的身影。
他们轮动比人头还大的铁锤,
汗水和雨水混合着滚落,
砸在烧得白炽的…
工字型熟铁肋条上!
铁肋在重锤下扭曲、
延展、
最终被锻打成图纸要求的、
带着狰狞凹凸接口的粗壮形态!
灼热的铁腥味,
混杂着皮肉被飞溅火星烫焦的焦糊味,
弥漫开来。
“掌院!”
徐寿喘着粗气奔来,
手里捧着一根刚刚锻打成型、
还在冒着丝丝白气的铁肋。
黝黑的铁条上,
锻打的痕迹如同扭曲的疤痕,
两端凸起的榫头带着高温的暗红。
“第…第一根铁肋…成了!”
他布满烫疤和老茧的手微微颤抖,
声音嘶哑,
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陈墨接过那根沉重的铁肋。
冰冷的雨水浇在上面,
发出“嗤嗤”的轻响,
腾起一片白雾。
入手滚烫!
粗糙!
带着一种原始钢铁的、
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他抬起头,
目光穿过冰冷的雨帘,
投向坞底那根同样粗犷的巨木龙骨。
“抬过去!”
声音沙哑,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几个精壮的军汉立刻上前,
用浸湿的粗麻绳和木杠,
将那根依旧灼热的铁肋抬起。
铁肋接触湿冷的空气,
发出更加密集的“嗤嗤”声,
白雾蒸腾。
军汉们咬着牙,
忍受着手掌传来的灼痛,
一步一步,
踏着泥泞,
将那沉重的铁骨,
抬向坞底中央的巨木龙骨。
这一刻,
整个喧嚣的船厂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目光——
船匠、
格物院匠人、
军汉、
监工的锦衣卫——
都聚焦在那根被抬起的、
冒着白气的黝黑铁肋上!
如同看着一件祭品,
被抬向古老的祭坛。
“黄龙头”佝偻着背,
站在巨木龙骨旁。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
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铁肋。
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有对钢铁侵入木作圣地的本能抵触,
有对未知造法的深深疑虑,
更有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
不得不俯首的…
苍凉与决绝。
铁肋被抬到了巨木龙骨粗胚的一端。
那巨大的、
带着高温暗红的凸榫接口,
正对着巨木上凿出的、
同样粗犷深幽的凹卯!
“掌院…”
“黄龙头”的声音干涩,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铁热…木冷…
水汽蒸腾…
榫卯若不能瞬息咬死…
日后…必为祸根!”
这是老船匠最后的警告。
陈墨站在雨棚下,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他目光扫过徐寿手中捧着的那桶粘稠、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铁木胶”——
那是用精炼桐油混合鱼胶、
硫磺、
石灰粉熬煮成的古怪混合物。
“刷胶!”
他声音冰冷,
斩钉截铁!
徐寿立刻上前,
用粗糙的鬃毛刷,
蘸满粘稠滚烫的胶液,
狠狠地、
一层又一层地涂刷在巨木凹卯的每一个角落!
胶液遇到冰冷的湿木,
迅速凝结,
形成一层暗红色的、
油腻的隔离层。
“铁肋…入榫!”
陈墨厉喝!
“嗬——!”
抬着铁肋的军汉们齐声发力!
肌肉虬结,
青筋暴起!
那根依旧散发着高温和蒸汽的黝黑铁肋,
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
被强行抬起、
对准!
然后,
狠狠地…
朝着巨木龙骨上那涂满胶液的凹卯…
插了下去!
“嗤——!!!”
一声更加剧烈、
更加刺耳的汽化声响!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水!
浓密的白汽瞬间从榫卯结合处疯狂喷涌而出!
将整个结合部都笼罩在翻滚的雾气之中!
灼热的水汽带着刺鼻的硫磺和焦油味,
猛地扩散开来!
“啊!”
离得稍近的船匠被热浪和水汽烫得惊呼后退!
“稳住!”
“黄龙头”须发贲张,
发出破锣般的嘶吼!
他猛地抄起旁边一根巨大的木槌!
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握住槌柄!
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翻滚的白雾,
死死锁定那若隐若现的结合部!
白汽稍散!
黝黑的铁肋凸榫,
已然深深嵌入巨木凹卯!
但结合处,
依旧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在挣扎着冒出!
巨大的热胀冷缩应力,
让铁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快!锁箍!”
陈墨的吼声撕裂雨幕!
早已准备在旁的军汉,
立刻用巨大的铁钳,
夹起一个在锻炉中烧得通红、
几乎要滴下铁水的…
巨大熟铁圆箍!
灼人的热浪逼得人无法呼吸!
通红的铁箍被迅速抬到榫卯结合处上方!
“落——!”
“黄龙头”眼珠暴突,
用尽毕生力气嘶吼!
同时,
他手中那柄沉重的木槌,
带着千钧之力,
狠狠砸在铁箍边缘!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巨响!
盖过了风雨声!
通红的铁箍在重击下猛地套下!
精准地箍在了铁肋凸榫与巨木凹卯的结合部!
“嗤啦啦——!!!”
更加恐怖的汽化声!
滚烫的铁箍接触湿冷的巨木和残留的胶液,
爆发出更加浓密、
更加刺鼻的滚滚白烟!
如同巨兽受伤喷吐的毒雾!
整个结合部瞬间被浓烟和灼热的水汽彻底吞没!
只能听到里面传来令人心悸的“滋滋”声和木材被高温灼烤的轻微“噼啪”爆响!
“浇水!快!”
“黄龙头”的声音在浓烟中扭曲!
早已准备好的军汉立刻提起冰冷刺骨的江水,
朝着那被通红铁箍箍住的结合部狠狠泼去!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河!
更加剧烈的反应爆发!
白色的水汽混合着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
冷热交激的刺耳尖啸声,
让坞底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浓烟水汽在寒风中缓缓散去…
坞底中央。
那根黝黑沉重的铁肋,
如同一条狰狞的钢铁脊骨,
一端已深深“咬”进了百年巨木的髓心!
榫卯结合处,
被一个巨大的、
已经冷却成暗红色的、
微微嵌入木中的熟铁箍死死锁住!
铁箍边缘,
残留着被强行挤压出的、
凝固的暗红色胶泥。
整个结合部,
呈现出一种铁与木强行交融后的、
粗糙、
蛮横、
却异常牢固的…
狰狞美感!
成功了!
第一根铁肋,
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
嵌入了龙骨的躯体!
短暂的死寂后。
“成…成了?!”
一个年轻船匠难以置信地喃喃。
“老天爷…真…真嵌进去了!”
“铁骨…木头…真长一块了?!”
惊叹和难以置信的低语在匠人中蔓延。
徐寿看着那狰狞的结合部,
布满烫疤的脸上肌肉抽动,
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
朝着那铁木交融的怪物,
重重磕了一个头!
老泪混着雨水横流!
“黄龙头”拄着那柄巨大的木槌,
佝偻着背,
剧烈地喘息着。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
他死死盯着那铁木咬合处,
浑浊的老眼里,
最后一丝顽固的抵触终于被这野蛮的“神迹”彻底碾碎!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
和一种被强行拖入新世界的…
苍凉认命。
“都…都他娘的…
傻站着…看祖宗吗?!”
“黄龙头”猛地抬起头,
用尽残存的力气,
朝着坞底所有呆滞的船匠和军汉嘶吼!
声音如同受伤的老兽,
凄厉而决绝!
“下一根铁肋!”
“给老子…
烧红!抬过来!”
“开凿!刷胶!”
“锁死它!锁死——!”
“喏!!”
震天的应和声轰然爆发!
被这野蛮一幕点燃的狂热,
瞬间席卷了整个坞底!
锻炉的火光更加炽烈!
铁锤的敲击更加狂暴!
巨斧劈砍木料的“咚咚”声更加急促!
滚沸的“铁木胶”在巨大的铁锅里翻腾出更加刺鼻的气泡!
烧红的巨大铁箍被铁钳夹着,
如同一条条火蛇,
在泥泞的坞底穿梭!
“嗤啦——!”
“铛——!”
刺耳的汽化声和金铁交鸣声,
伴随着冲天而起的白烟,
在龙江船厂的干船坞里,
此起彼伏!
每一根滚烫铁肋嵌入冰冷巨木的瞬间,
都伴随着一次小型的爆炸!
每一次烧红铁箍的暴力锁死,
都像是一次对古老传统的残酷献祭!
陈墨站在雨棚下,
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
他看着坞底那如同地狱熔炉般的景象。
看着巨木龙骨上,
一根根黝黑的“铁骨”被强行嵌入、
锁死。
看着那根承载着生死的巨兽脊梁,
在铁与火、
冷与热、
蛮力与胶液的反复蹂躏下,
痛苦地呻吟着,
却一点点变得…
前所未有的粗壮、
狰狞、
坚固!
这不是造船。
这是…
锻造!
以百年巨木为胚,
以滚烫铁肋为骨,
以烧红铁箍为筋!
用最原始的蛮力,
最粗暴的方式,
将钢铁的意志,
强行打入木头的血脉!
铸就一副…
足以撕裂时代、
劈开汪洋的…
钢筋铁骨!
雨,
下得更大了。
冲刷着坞底的血汗、
油污和铁屑。
却冲不散那弥漫的硝烟、
刺鼻的胶味,
和那根在痛苦中不断成长的…
钢铁脊梁的…
低吼!
龙骨泣血,
其声铮铮!
三月之期…
已然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