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龙骨泣血

初冬的雨,

细密冰冷,

如同老天爷筛落的铁砂。

打在龙江船厂巨大的干船坞里,

泥浆四溅。

坞底裸露的黄土,

被踩踏成一片混沌的沼泽。

寒气混着桐油、

铁锈和湿木的腥气,

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墨裹着湿透的官袍,

站在坞口临时搭起的芦席棚下。

棚顶漏下的雨水,

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

他死死盯着坞底中央——

那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百年巨木,

已被“黄龙头”带着船匠,

用锛斧和凿子,

硬生生啃出了粗犷的雏形。

巨木表面,

布满了深深的斧凿痕迹,

如同巨兽被剥开的脊骨。

两端,

粗犷的榫卯接口已然成型,

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

等待着吞噬…

“铛!铛!铛!”

沉闷而极富节奏的巨大敲击声,

如同战场擂鼓,

从坞口另一侧的锻炉区传来!

每一次锤击落下,

都伴随着一蓬刺目的火星,

在灰暗的雨幕中炸开!

橘红色的火光,

映照着徐寿等人赤膊的身影。

他们轮动比人头还大的铁锤,

汗水和雨水混合着滚落,

砸在烧得白炽的…

工字型熟铁肋条上!

铁肋在重锤下扭曲、

延展、

最终被锻打成图纸要求的、

带着狰狞凹凸接口的粗壮形态!

灼热的铁腥味,

混杂着皮肉被飞溅火星烫焦的焦糊味,

弥漫开来。

“掌院!”

徐寿喘着粗气奔来,

手里捧着一根刚刚锻打成型、

还在冒着丝丝白气的铁肋。

黝黑的铁条上,

锻打的痕迹如同扭曲的疤痕,

两端凸起的榫头带着高温的暗红。

“第…第一根铁肋…成了!”

他布满烫疤和老茧的手微微颤抖,

声音嘶哑,

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陈墨接过那根沉重的铁肋。

冰冷的雨水浇在上面,

发出“嗤嗤”的轻响,

腾起一片白雾。

入手滚烫!

粗糙!

带着一种原始钢铁的、

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他抬起头,

目光穿过冰冷的雨帘,

投向坞底那根同样粗犷的巨木龙骨。

“抬过去!”

声音沙哑,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几个精壮的军汉立刻上前,

用浸湿的粗麻绳和木杠,

将那根依旧灼热的铁肋抬起。

铁肋接触湿冷的空气,

发出更加密集的“嗤嗤”声,

白雾蒸腾。

军汉们咬着牙,

忍受着手掌传来的灼痛,

一步一步,

踏着泥泞,

将那沉重的铁骨,

抬向坞底中央的巨木龙骨。

这一刻,

整个喧嚣的船厂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目光——

船匠、

格物院匠人、

军汉、

监工的锦衣卫——

都聚焦在那根被抬起的、

冒着白气的黝黑铁肋上!

如同看着一件祭品,

被抬向古老的祭坛。

“黄龙头”佝偻着背,

站在巨木龙骨旁。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

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铁肋。

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有对钢铁侵入木作圣地的本能抵触,

有对未知造法的深深疑虑,

更有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

不得不俯首的…

苍凉与决绝。

铁肋被抬到了巨木龙骨粗胚的一端。

那巨大的、

带着高温暗红的凸榫接口,

正对着巨木上凿出的、

同样粗犷深幽的凹卯!

“掌院…”

“黄龙头”的声音干涩,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铁热…木冷…

水汽蒸腾…

榫卯若不能瞬息咬死…

日后…必为祸根!”

这是老船匠最后的警告。

陈墨站在雨棚下,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他目光扫过徐寿手中捧着的那桶粘稠、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铁木胶”——

那是用精炼桐油混合鱼胶、

硫磺、

石灰粉熬煮成的古怪混合物。

“刷胶!”

他声音冰冷,

斩钉截铁!

徐寿立刻上前,

用粗糙的鬃毛刷,

蘸满粘稠滚烫的胶液,

狠狠地、

一层又一层地涂刷在巨木凹卯的每一个角落!

胶液遇到冰冷的湿木,

迅速凝结,

形成一层暗红色的、

油腻的隔离层。

“铁肋…入榫!”

陈墨厉喝!

“嗬——!”

抬着铁肋的军汉们齐声发力!

肌肉虬结,

青筋暴起!

那根依旧散发着高温和蒸汽的黝黑铁肋,

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

被强行抬起、

对准!

然后,

狠狠地…

朝着巨木龙骨上那涂满胶液的凹卯…

插了下去!

“嗤——!!!”

一声更加剧烈、

更加刺耳的汽化声响!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水!

浓密的白汽瞬间从榫卯结合处疯狂喷涌而出!

将整个结合部都笼罩在翻滚的雾气之中!

灼热的水汽带着刺鼻的硫磺和焦油味,

猛地扩散开来!

“啊!”

离得稍近的船匠被热浪和水汽烫得惊呼后退!

“稳住!”

“黄龙头”须发贲张,

发出破锣般的嘶吼!

他猛地抄起旁边一根巨大的木槌!

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握住槌柄!

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翻滚的白雾,

死死锁定那若隐若现的结合部!

白汽稍散!

黝黑的铁肋凸榫,

已然深深嵌入巨木凹卯!

但结合处,

依旧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在挣扎着冒出!

巨大的热胀冷缩应力,

让铁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快!锁箍!”

陈墨的吼声撕裂雨幕!

早已准备在旁的军汉,

立刻用巨大的铁钳,

夹起一个在锻炉中烧得通红、

几乎要滴下铁水的…

巨大熟铁圆箍!

灼人的热浪逼得人无法呼吸!

通红的铁箍被迅速抬到榫卯结合处上方!

“落——!”

“黄龙头”眼珠暴突,

用尽毕生力气嘶吼!

同时,

他手中那柄沉重的木槌,

带着千钧之力,

狠狠砸在铁箍边缘!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巨响!

盖过了风雨声!

通红的铁箍在重击下猛地套下!

精准地箍在了铁肋凸榫与巨木凹卯的结合部!

“嗤啦啦——!!!”

更加恐怖的汽化声!

滚烫的铁箍接触湿冷的巨木和残留的胶液,

爆发出更加浓密、

更加刺鼻的滚滚白烟!

如同巨兽受伤喷吐的毒雾!

整个结合部瞬间被浓烟和灼热的水汽彻底吞没!

只能听到里面传来令人心悸的“滋滋”声和木材被高温灼烤的轻微“噼啪”爆响!

“浇水!快!”

“黄龙头”的声音在浓烟中扭曲!

早已准备好的军汉立刻提起冰冷刺骨的江水,

朝着那被通红铁箍箍住的结合部狠狠泼去!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河!

更加剧烈的反应爆发!

白色的水汽混合着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

冷热交激的刺耳尖啸声,

让坞底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浓烟水汽在寒风中缓缓散去…

坞底中央。

那根黝黑沉重的铁肋,

如同一条狰狞的钢铁脊骨,

一端已深深“咬”进了百年巨木的髓心!

榫卯结合处,

被一个巨大的、

已经冷却成暗红色的、

微微嵌入木中的熟铁箍死死锁住!

铁箍边缘,

残留着被强行挤压出的、

凝固的暗红色胶泥。

整个结合部,

呈现出一种铁与木强行交融后的、

粗糙、

蛮横、

却异常牢固的…

狰狞美感!

成功了!

第一根铁肋,

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

嵌入了龙骨的躯体!

短暂的死寂后。

“成…成了?!”

一个年轻船匠难以置信地喃喃。

“老天爷…真…真嵌进去了!”

“铁骨…木头…真长一块了?!”

惊叹和难以置信的低语在匠人中蔓延。

徐寿看着那狰狞的结合部,

布满烫疤的脸上肌肉抽动,

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

朝着那铁木交融的怪物,

重重磕了一个头!

老泪混着雨水横流!

“黄龙头”拄着那柄巨大的木槌,

佝偻着背,

剧烈地喘息着。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

他死死盯着那铁木咬合处,

浑浊的老眼里,

最后一丝顽固的抵触终于被这野蛮的“神迹”彻底碾碎!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

和一种被强行拖入新世界的…

苍凉认命。

“都…都他娘的…

傻站着…看祖宗吗?!”

“黄龙头”猛地抬起头,

用尽残存的力气,

朝着坞底所有呆滞的船匠和军汉嘶吼!

声音如同受伤的老兽,

凄厉而决绝!

“下一根铁肋!”

“给老子…

烧红!抬过来!”

“开凿!刷胶!”

“锁死它!锁死——!”

“喏!!”

震天的应和声轰然爆发!

被这野蛮一幕点燃的狂热,

瞬间席卷了整个坞底!

锻炉的火光更加炽烈!

铁锤的敲击更加狂暴!

巨斧劈砍木料的“咚咚”声更加急促!

滚沸的“铁木胶”在巨大的铁锅里翻腾出更加刺鼻的气泡!

烧红的巨大铁箍被铁钳夹着,

如同一条条火蛇,

在泥泞的坞底穿梭!

“嗤啦——!”

“铛——!”

刺耳的汽化声和金铁交鸣声,

伴随着冲天而起的白烟,

在龙江船厂的干船坞里,

此起彼伏!

每一根滚烫铁肋嵌入冰冷巨木的瞬间,

都伴随着一次小型的爆炸!

每一次烧红铁箍的暴力锁死,

都像是一次对古老传统的残酷献祭!

陈墨站在雨棚下,

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

他看着坞底那如同地狱熔炉般的景象。

看着巨木龙骨上,

一根根黝黑的“铁骨”被强行嵌入、

锁死。

看着那根承载着生死的巨兽脊梁,

在铁与火、

冷与热、

蛮力与胶液的反复蹂躏下,

痛苦地呻吟着,

却一点点变得…

前所未有的粗壮、

狰狞、

坚固!

这不是造船。

这是…

锻造!

以百年巨木为胚,

以滚烫铁肋为骨,

以烧红铁箍为筋!

用最原始的蛮力,

最粗暴的方式,

将钢铁的意志,

强行打入木头的血脉!

铸就一副…

足以撕裂时代、

劈开汪洋的…

钢筋铁骨!

雨,

下得更大了。

冲刷着坞底的血汗、

油污和铁屑。

却冲不散那弥漫的硝烟、

刺鼻的胶味,

和那根在痛苦中不断成长的…

钢铁脊梁的…

低吼!

龙骨泣血,

其声铮铮!

三月之期…

已然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