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

暴雨如天河倒灌,狠狠砸在尤溪村外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森林里。空气不再是湿润的泥土芬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腐臭。这臭味仿佛有生命,钻入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恶心感。更令人心悸的,是林中弥漫开来的那片诡异黑气。它如同粘稠的墨汁,贴着地面无声地流淌、蔓延,所过之处,生机断绝。青翠的野草瞬间枯萎焦黑,坚韧的灌木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眨眼间化作一碰即碎的灰烬。参天古木也难逃厄运,树皮迅速干瘪剥落,露出里面同样失去光泽、腐朽不堪的内里。雨点击打着这些凋零的残骸,发出沉闷的噼啪声,混杂着森林深处传来的、一阵阵似野兽又似痛苦呜咽的低吼,编织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序曲。

破旧的茅屋在风雨中飘摇,昏黄的油灯是这片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点。屋内的妇人——娟儿,紧紧抱着怀中熟睡的婴儿静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脸色苍白,鼻翼翕动着,那股钻心蚀骨的腐臭穿透了紧闭的门窗,无孔不入。“孩他爹,”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屋外潜伏的某种存在,“屋外……屋外怎么有股子怪味?臭得心慌……”

男人——村里的猎户阿强,早已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扣住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屋外的寂静透着死气,连平日里最寻常的虫鸣蛙叫都消失无踪,只剩下单调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还有那若有若无、却直刺骨髓的呜咽。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倾盆大雨更甚,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他裸露的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但他不能退缩。他猛地抄起倚在墙角的猎弓,那粗糙的榆木弓身和紧绷的弓弦,此刻是他唯一的依仗。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狂跳的心脏,另一只手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推开了一条门缝。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扑面而来。院外空荡荡的,只有白茫茫一片雨幕,在油灯微弱的光晕边缘晃动。篱笆在风雨中发出吱呀的呻吟,院角的柴堆被雨水泡得发黑。什么也没有?阿强紧绷的神经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更加沉重。这股寒意,这股臭味……太不对劲了!

“娟儿!”他猛地缩回头,声音急促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跟着我!带上静儿,去捕妖门!快走!”他心中的警兆已升至顶点。

娟儿没有半分犹豫,慌乱中抓起一件破旧的蓑衣胡乱披上,又迅速用另一件将襁褓中的静儿严严实实地裹住,紧紧抱在胸前。婴儿似乎被颠簸惊扰,小嘴委屈地瘪了瘪,但终究没哭出来,又沉沉睡去。阿强也披上蓑衣,一手紧握猎弓,另一只手猛地拉开了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两人刚踏出湿滑的泥土地面,院门外的密林深处,树叶摩擦的声音骤然变得无比急促,如同万千鬼爪在同时撕扯!那声音尖锐得刺破雨幕,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唰——!”

一道模糊的黑影,裹挟着浓烈的腥风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恶臭,如同瞬移般从十几丈外的林间闪现至院门处!快得超出了阿强作为猎户的目力极限!他只觉眼前一花,脖颈间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起来。他看到自己那具无头的身体还僵硬地立在原地,断颈处喷出的热血在暴雨中迅速被稀释、冲散。他甚至看到了娟儿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到变形的脸,看到了她怀中襁褓的一角……

随即,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啊——!!!”娟儿撕心裂肺的尖叫只发出半声,便被更沉闷、更粘稠的液体喷溅声生生打断。温热的血点溅在她脸上、蓑衣上,也溅在怀中襁褓的布面上。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怀中的襁褓脱手飞出,恰好滚落在丈夫阿强那具正迅速干瘪、腐烂的无头尸体旁。尸体倒下的角度极其偶然,竟将那小小的襁褓盖在了下面,隔绝了瓢泼大雨和飞溅的污血。襁褓微微动了动,里面的婴儿似乎被这巨大的震动惊扰,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呜咽,随即又陷入了沉睡,对头顶咫尺之遥发生的惨剧毫无知觉。

“妖孽休要放肆!江北四虎来也!”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沛然莫御的刚猛气势,硬生生压过了狂暴的雨声和残留的惨叫余音。

“来晚了!”另一个清朗但此刻充满凝重与怒意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一丝沉痛。

四道迅疾如风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几乎不分先后地从雨幕深处疾掠而至,稳稳落在已成修罗场的农家小院中。泥水混合着刺目的猩红在他们脚下飞溅开来。

为首一人,身材魁伟雄壮,虬结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身上那件略显紧绷的劲装,满脸钢针般的络腮胡被雨水打湿,更添几分粗犷凶悍。他手中提着一柄通体黝黑、造型狰狞的八角巨锤,锤头足有磨盘大小,怕不有百斤之重。锤柄粗如儿臂,被他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住,雨水顺着锤体流淌,更显得其沉重无比。正是“铁锤石胆狗熊腰,魑魅魍魉不经敲”的石虎!他铜铃般的怒目扫过地上迅速腐烂的两具尸骸,最后死死盯住院门处那个散发着浓烈恶臭与死亡气息的黑影,目眦欲裂。

立于石虎左侧稍后半步的,是一位青衫文士打扮的男子。身形颀长,面如冠玉,即使在如此惨烈的情境下,依旧保持着几分从容气度,只是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此刻寒光凛冽,杀意如冰。他手中一柄精钢为骨、玄铁为面的折扇已然展开,扇面漆黑如墨,边缘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寒芒,雨水落在上面,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被无形之力弹开。正是“开扇摇月影,玉树临风立”的老二何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扇面,目光锐利如刀,同样锁定了那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影。

石虎右侧,则是一个面容冷峻、沉默如铁的男子。他身材不如石虎魁梧,却异常精悍结实,裸露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双手垂在身侧,手腕上缠绕着数圈乌沉沉的细密锁链,链子尽头连接着两个拳头大小、布满尖刺的流星锤头。雨水顺着冰冷的铁链滑落,更添肃杀。老三庆虎,“铁面无常”的名号绝非虚传,此刻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锁定目标。

最后一人,站在何虎外侧,身形最为高大壮硕,甚至比石虎还猛上三分。他赤裸着两条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的手臂,仅穿一件无袖短褂,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古铜色的皮肤。他手中倒提着一柄巨大的双刃开山板斧,斧刃宽阔厚重,闪烁着暗沉沉的乌光,斧柄足有成人手腕粗细。老四张虎,人如其斧,狂暴凶猛。他死死盯着那团黑影,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如同被激怒的巨熊,沉重的板斧在他手中竟显得轻若无物。

“他娘的!还是迟了一步!”石虎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充满了自责与狂怒,手中的巨锤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周围的雨水仿佛被无形的力场推开。他死死盯着院门口那团不断散发着恶臭与死亡气息的黑影,那东西似乎被他们的闯入惊扰,缓缓转过身来。

借着屋内油灯残存的光晕和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四虎终于看清了这屠戮农户的凶物。它身形佝偻扭曲,勉强维持着人形,但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布满褶皱和霉斑的青黑色泽,仿佛在淤泥里浸泡了百年。破碎肮脏的衣物碎片如同破败的旗帜,黏贴在它溃烂流脓的躯体上。最可怖的是它的脸——干瘪如同风干的橘子皮,紧紧包裹在颅骨上,两颗眼球浑浊不堪,眼白部分爬满了污浊的黄褐色血丝,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两点幽绿、贪婪、毫无人性的邪火。它微微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参差不齐、却异常尖锐的黑色獠牙,粘稠腥臭的涎液混着雨水不断滴落,腐蚀着脚下的泥地,发出“滋滋”的轻响。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浓郁死气的黑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缭绕在它周身三尺之内,不断翻涌伸缩。

“好重的尸气!小心那黑雾!”何虎眼神锐利如鹰,手中玄铁扇“唰”地一声完全展开,扇面边缘的寒芒在雨中吞吐不定,宛如无数细小的刀锋。他沉声提醒,“此獠已成气候,绝非寻常行尸!”

“管它什么鬼东西!敢害无辜性命,先吃俺老张一斧!”张虎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杀意,那惨死农户的鲜血如同滚油浇在他心头。他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平地炸响一个焦雷,壮硕的身躯瞬间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惊人速度!沉重的开山板斧被他高高抡起,带起一片凄厉的破空尖啸,整个人如同失控的攻城巨锤,裹挟着万钧之力,朝着那青黑僵尸的脖颈狠狠劈斩而下!斧刃所过之处,连密集的雨线都被狂暴的力量瞬间撕碎、排开!

僵尸似乎感受到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那两点幽绿的瞳孔骤然收缩,口中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充满暴戾的嘶吼。它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巨斧,猛地抬起一条干枯扭曲、指甲漆黑尖长如同铁钩的手臂,五指箕张,裹挟着一股浓稠如墨的腥臭黑气,悍然抓向呼啸而来的巨斧!竟是要硬撼这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力量!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猛然炸开!斧刃与僵尸枯爪狠狠碰撞,竟爆发出大蓬刺眼的火星!狂暴的气浪以交击点为中心轰然炸开,将周围数尺内的泥水碎石猛地掀飞!张虎只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反震之力顺着斧柄传来,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混着雨水流淌。那僵尸的手臂看似干枯,竟比精铁还要坚硬!斧刃深深嵌入那青黑色的皮肉,甚至劈开了部分指骨,却未能将其彻底斩断。更恐怖的是,僵尸手臂上缭绕的黑气如同活物般,顺着斧刃和斧柄疯狂蔓延侵蚀而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

“吼!”僵尸吃痛,发出更加暴戾的嘶吼,另一只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插张虎敞开的胸膛!

“老四小心!”何虎的清叱声几乎与僵尸的嘶吼同时响起。他一直在外围游走,如同伺机而动的灵鹤,此刻张虎遇险,他动了!身形一晃,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青色残影,真身已如鬼魅般切入张虎与僵尸之间。手中的玄铁扇在千钧一发之际,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乌黑闪电,带着切割空间的锋锐,精准无比地横削向僵尸抓向张虎心口的手腕!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革撕裂声响起。玄铁扇边缘的寒芒轻易地切开了僵尸手腕上坚韧的青黑皮肤和肌腱,甚至斩断了大半腕骨!腥臭粘稠的黑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僵尸的利爪攻势瞬间被瓦解!

“干得好二哥!”张虎死里逃生,怒吼一声,趁势双臂肌肉坟起,使出浑身蛮力,将卡在僵尸手臂上的板斧狠狠下压!同时右脚如同攻城巨杵,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狠狠踹在僵尸干瘪的腹部!

“嘭!”一声闷响。僵尸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踉跄后退数步,脚下泥水飞溅。它那条被何虎重创的手臂软软垂下,但断裂的腕骨处黑气翻涌,竟有缓慢愈合的迹象!被张虎劈开的肩胛伤口处,黑气同样在疯狂蠕动。

“锁住它!老三!”石虎的怒吼如同战场上的号角。他一直没有冒进,魁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立在稍后位置,双目精光四射,全身肌肉贲张,一股沉重如山的磅礴气势在他身上节节攀升。他手中的百斤巨锤微微抬起,锤头指向僵尸,无形的压力让周围的雨点都仿佛沉重了几分。他在蓄势!等待那足以一锤定音的时机!

“着!”庆虎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冰冷刺骨。就在僵尸被张虎踹退、身形不稳的刹那,他动了!双手猛地一抖,手腕上缠绕的乌沉流星链如同两条被惊醒的毒蟒,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链身绷得笔直,两个布满尖刺的流星锤头,一个直射僵尸的脚踝关节,另一个则刁钻地射向它仅剩完好的那条手臂的肩窝!

“噗!噗!”两声沉闷的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庆虎的时机拿捏妙到毫巅!僵尸脚踝被锁链缠绕,尖刺深深嵌入骨缝,身形顿时一滞!另一条锁链则如同灵蛇般缠上了它完好的手臂肩关节,尖锐的倒刺同样死死扣入皮肉筋骨之中!

“吼——!”僵尸发出狂怒痛苦的咆哮,奋力挣扎。它周身翻涌的黑气如同沸腾的墨汁,疯狂冲击缠绕在关节处的锁链,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庆虎脸色一白,双臂肌肉贲张如铁,额头青筋暴跳,双脚深深陷入泥泞,竟被僵尸那非人的巨力拖得向前滑动!他死死咬紧牙关,口中甚至渗出血丝,全身功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双臂,铁链绷得嘎吱作响,火星在链环间迸射,硬生生将这力大无穷的凶物暂时禁锢在原地!

就是现在!

石虎那双铜铃般的巨眼中,精光瞬间暴涨到极致!他蓄势已久的力量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的空气爆鸣!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躯瞬间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速度快得撕裂雨幕!手中那柄百斤重的八角巨锤,被他以开山裂地之势悍然抡起!锤头撕裂空气,带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激波,周遭的雨点被这狂暴的力量彻底震碎、排空!目标——僵尸那颗散发着恶臭、燃烧着邪火的头颅!

石虎的目标只有一个——将那狰狞的头颅连同里面的邪物彻底砸成齑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巨锤裹挟着石虎全身的愤怒、力量以及江北四虎这趟“收官”之行的决绝,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轰击在僵尸的左侧太阳穴之上!

“轰——喀嚓!!!”

一声难以形容的恐怖巨响在小院上空炸开!如同平地惊雷,又似巨木崩摧!僵尸那颗干瘪的头颅,在百斤巨锤的毁灭性轰击下,脆弱得如同一个腐烂的西瓜!僵尸那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被这沛然莫御的巨力砸得双脚离地,炮弹般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院墙之上!

“哗啦!”本就破败不堪的土坯院墙被撞塌了一大片,砖石泥土簌簌落下,将僵尸半边身体掩埋。

死寂。

只有暴雨冲刷着血污和残骸的声音,还有四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成了?”张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喘着粗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死死盯着那堆砖石瓦砾。何虎紧握玄铁扇的手指微微放松,脸上凝重稍缓。庆虎缓缓收回兀自嗡鸣颤抖的流星链,冷硬的嘴角似乎也松动了一丝。连石虎自己,看着手中沾满污秽的巨锤,那紧绷如岩石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了一瞬。

这凝聚了四虎巅峰合力的一击,足以轰碎精钢!这邪物,总该……

“呃……”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气声,突兀地从那堆碎砖烂瓦下传出。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叹息。

四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轰隆——!!!”

那堆掩埋着僵尸的砖石瓦砾猛地炸开!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粘稠百倍、散发着无尽死亡与腐朽气息的漆黑魔气,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轰然爆发!魔气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方圆数丈之地,形成一个不断旋转、吞噬光线的恐怖漩涡!浓烈的尸臭几乎化为实质,令人闻之欲呕,头晕目眩!

魔气核心,一个残缺的身影缓缓站起。它左边小半个头颅彻底消失,只剩下一个巨大狰狞的黑窟窿,断裂的颈骨和烂肉暴露在空气中。被张虎劈开的肩胛、被何虎斩断的手腕、被庆虎锁链刺穿的脚踝和肩窝……所有伤口都在那翻涌的浓稠黑气中疯狂蠕动、滋长!破碎的骨骼发出“咯咯”的瘆人声响,强行拼接,撕裂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气强行粘合、覆盖!它仅存的右眼中,那两点幽绿的邪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浇了滚油般,骤然暴涨,喷射出尺许长的惨绿光芒,充满了无穷的怨毒、暴戾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

“嗬……嗬嗬……”非人的嘶吼从它残破的喉咙里挤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噪音。

“不好!这孽障要拼命!”何虎脸色剧变,厉声示警,玄铁扇瞬间再次展开,横在胸前,扇面乌光大盛,试图抵御那扑面而来的恐怖尸煞魔气!但已经晚了!

那爆发的尸煞魔气漩涡,如同拥有生命的恶兽,骤然分出一股最为凝练、漆黑如墨的毒蛇般的黑气,速度快如闪电,无视了何虎扇面激发的护体罡气,瞬间缠绕上距离最近、刚刚全力爆发后气息尚未平复的张虎!

“呃啊——!!!”张虎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那魔气如同最恐怖的强酸,一沾上他古铜色的皮肤,立刻发出“滋滋滋”的恐怖声响,冒出滚滚浓烟!他那身引以为傲的、足以硬抗刀剑的横练筋骨,在这至阴至邪的尸煞魔气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皮肤瞬间焦黑、碳化、剥落,露出底下同样被迅速腐蚀、发黑流脓的肌肉!甚至连骨骼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朽坏!

这腐蚀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带着一种侵蚀灵魂的剧痛!张虎壮硕如山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痉挛,手中的板斧“当啷”一声掉落泥泞。他试图挣扎,试图将缠绕在身上的魔气撕开,但手指一碰到那黑气,同样瞬间焦黑溶解!短短两三个呼吸之间,一个活生生的、力能扛鼎的壮汉,就在石虎、何虎、庆虎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被那恐怖的魔气彻底吞噬!最终只剩下一具被腐蚀得千疮百孔、漆黑如炭的骨架,保持着痛苦挣扎的姿态,“哗啦”一声散落在泥水之中!

“老四——!!!”石虎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巨大的痛苦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眼睁睁看着情同手足的兄弟,在眼前化为一具焦黑的枯骨!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混合着无边的愤怒和悲痛,在他体内疯狂燃烧!他再也顾不得任何章法,忘记了蓄势,忘记了配合,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砸碎那怪物!为老四报仇!

“孽畜!纳命来!”石虎双目赤红如血,如同疯魔的巨熊,双手死死攥住锤柄,将全身的力量、生命、乃至灵魂都灌注于这一锤之中!他脚下泥水轰然炸开,魁梧的身躯带着一往无前、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朝着刚刚站起、头颅残缺的僵尸猛冲过去!巨锤被他拖在身后,积蓄着毁灭性的动能,所过之处,地面犁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然而,被重创又被彻底激怒的僵尸,展现出了远超之前的凶戾与狡诈!它似乎预判了石虎这含怒一击的轨迹!那颗仅存的、燃烧着惨绿邪火的右眼死死盯住冲来的石虎,就在巨锤即将临身的瞬间,它那刚刚被魔气强行粘合、还显得扭曲怪异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鬼魅般的速度猛地一扭!

“呼!”沉重无比的巨锤擦着僵尸残破的身躯呼啸而过,狠狠砸在它身后的断壁残垣上!

“轰隆!”本就摇摇欲坠的茅屋墙壁彻底崩塌,烟尘混合着雨水冲天而起!

一击落空!巨大的惯性让石虎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前趔趄!

僵尸残破的嘴角似乎咧开一个极其狰狞的弧度,仅存的右爪五指箕张,裹挟着更加浓烈、更加致命的尸煞魔气,如同五柄淬毒的黑色匕首,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插石虎毫无防备的后心!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大哥!!!”何虎肝胆俱裂!他离得稍远,又被那爆发扩散的魔气阻了一阻,救援已然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他拼尽全力将手中的玄铁扇脱手掷出!铁扇旋转着,化作一道切割空间的乌黑轮盘,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射僵尸的脖颈!围魏救赵!

僵尸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刺向石虎后心的利爪不得不微微一顿,本能地回手格挡那飞旋而来的铁扇!

“铛!”又是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玄铁扇被僵尸布满黑气的利爪格开,火星四溅!但僵尸的利爪也被扇面锋锐的边缘再次切开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然而,这短暂的迟滞,对于石虎来说,仅仅是让他避开了心脏要害!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入肉声响起!僵尸那带着恐怖腐蚀魔气的利爪,终究还是狠狠刺入了石虎的左侧肩胛下方,位置险之又险地擦着心脏边缘!五根漆黑的指甲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了石虎坚韧的皮肉和筋骨!

“呃啊——!”石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吼,剧痛和一股阴寒歹毒的尸毒瞬间侵入身体,半边身子如同陷入冰窟,又如同被无数毒蚁噬咬!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止住,巨大的痛苦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巨锤!

“二哥小心!”庆虎冰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响起!

何虎掷出铁扇,救下石虎一线生机,但自己却完全暴露在僵尸那充满怨毒的目光之下!僵尸的目标瞬间转移!它放弃了暂时被重创的石虎,那颗仅存的、燃烧着惨绿邪火的眼珠死死锁定了何虎!它猛地发出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厉啸,残破的身躯化作一道裹挟着浓烈黑气的死亡飓风,以超越之前任何一次的速度,直扑何虎!速度快到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何虎脸色煞白,他刚刚掷出铁扇,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更要命的是,他赖以护身的玄铁扇此刻正被格飞,斜插在数丈外的泥泞里!他只能凭借本能,将全身残余的真气疯狂催动,在身前布下一层淡青色的护体罡气!

“嗤啦——!”

如同裂帛!僵尸那双裹挟着无尽尸煞魔气的利爪,如同撕裂朽木般,轻易地穿透了何虎仓促布下的罡气!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血肉骨骼被强行撕裂的声音!

“不——!!!”石虎眼睁睁看着,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咆哮!

僵尸那双如同地狱钩镰般的利爪,一只抓住了何虎的左肩,另一只抓住了何虎的右胯!然后,在它非人的、狂暴到极致的蛮力撕扯下——

“嘶啦——!!!”

何虎那颀长潇洒的身影,竟被硬生生从中撕裂开来!温热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如同暴雨般泼洒开来,染红了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的大地!何虎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神情,两片残躯被僵尸如同丢弃破麻袋般甩开,重重砸在泥水之中。

“二哥!!!”庆虎的怒吼声如同受伤孤狼的悲嚎,彻底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亲眼目睹了二哥何虎被活活撕成两半!那张如同生铁铸就、永远没有表情的“铁面”上,此刻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地扭曲、抽搐,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瞬间被无边无际的赤红血丝充斥,燃烧着足以焚尽理智的狂怒与绝望!

什么“收官之役”,什么金盆洗手,什么开武馆、寻良缘的憧憬……都在这一刻被同伴淋漓的鲜血彻底浇灭!只剩下最原始、最疯狂的杀戮欲望!

“孽障!!”庆虎的咆哮声撕裂了雨幕,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他双手猛地一抖,手腕上缠绕的乌沉流星链如同两条被彻底激怒的毒蛟,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啸,链身瞬间绷得笔直!这一次,不再是束缚关节的巧妙缠绕,而是凝聚了他毕生功力、灌注了全部愤怒与生命的致命一击!两个布满狰狞尖刺的流星锤头,一个直取僵尸那颗仅剩一半、还在蠕动修复的残破头颅,另一个则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向它刚刚被石虎巨锤重创、尚未完全复原的胸膛!

快!准!狠!不留任何余地!

面对这含恨而来的致命一击,僵尸那燃烧着惨绿邪火的独眼中,竟然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混合着痛苦与更加暴戾的凶光!它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击的威胁!它猛地发出一声更加尖锐刺耳的厉啸,周身翻涌的尸煞魔气骤然向内收缩,瞬间在它残破的躯干前方凝聚成一面近乎实质的、不断旋转的漆黑盾牌!盾牌表面,无数扭曲痛苦的怨魂面孔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哀嚎!

“轰!轰!”

两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几乎同时爆发!庆虎的两个流星锤头,如同撞上了万载玄冰!那面由尸煞魔气凝聚的邪异盾牌剧烈震荡,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最终轰然溃散!强大的反震之力顺着锁链狂涌而回!

“噗!”庆虎如遭重锤猛击,脸色瞬间由赤红转为惨金,猛地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他灌注了全部力量的流星链,竟然没能彻底击穿那邪异的防御!更可怕的是,那溃散的魔气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锁链逆袭而上!

“咔嚓!咔嚓!咔嚓!”

庆虎那对千锤百炼、伴随他闯过无数腥风血雨的玄铁流星链,在这至阴至邪的魔气侵蚀下,竟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呻吟!坚韧无比的链环,如同被投入强酸的铁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锈蚀、崩裂!仅仅一息之间,两条精钢打造的锁链,寸寸断裂!无数漆黑的铁屑混合着魔气簌簌落下!

锁链崩断的刹那,庆虎的身体被那股狂暴的反震之力震得彻底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后跌退!他体内气血翻腾如沸,经脉剧痛欲裂,护体真气被反噬之力冲得七零八落!

而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致命破绽出现的瞬间!一道裹挟着浓烈尸臭与死亡气息的黑影,如同地狱中射出的毒箭,穿透了溃散的魔气和纷飞的铁屑!

“噗嗤!”

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石虎的心脏上!

僵尸那只沾满了张虎、何虎鲜血的、布满黑色鳞片和尖长指甲的利爪,如同烧红的铁钎,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庆虎仓促间抬起的双臂格挡,精准无比地贯入了他的胸膛!从前胸刺入,后背透出!爪尖上,还挑着一小块微微搏动、冒着热气的心脏碎片!

庆虎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只狰狞的爪子,又缓缓抬起头,那双被血丝充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散发着恶臭的僵尸面孔。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股粘稠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最终,那眼神中的狂怒、绝望、不甘……所有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铁面无常,终究也逃不过无常索命。

僵尸猛地抽回利爪,带出大蓬温热的血肉。庆虎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就倒在何虎那两片残躯和张虎那具焦黑的枯骨旁边。鲜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又被无情的雨水冲刷、稀释。

石虎的左肩下方,那个被僵尸利爪贯穿的血洞正传来一阵阵锥心刺骨的剧痛,更有一股阴寒歹毒的尸毒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顺着伤口疯狂地钻入他的血脉经络,向着心脉侵蚀。半边身体已经开始麻木僵硬,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和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眼前阵阵发黑,世界仿佛在旋转,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半跪在泥泞里,仅靠右手死死拄着那柄沾满同伴和自己鲜血的八角巨锤,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汗水、血水,不断冲刷着他虬结的胡须和满是血污的脸颊。

完了吗?

他看着几步之外,那刚刚撕碎了庆虎、正缓缓转过身来的恐怖身影。僵尸的状态同样凄惨无比。大半个头颅被自己的巨锤轰碎,只留下一个可怖的黑窟窿和残存的半张烂脸。胸膛被庆虎最后舍命一击砸得深深凹陷下去,几根断裂的肋骨刺破焦黑的皮肉支棱出来。被张虎劈开的肩胛、被何虎斩断的手腕……尽管有那诡异的黑气在疯狂蠕动、试图修复,但速度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僵尸身体痛苦的痉挛和更加强烈的嘶吼。

它身上的尸煞魔气也淡薄了不少,翻涌间已不复最初爆发时的遮天蔽日。显然,四虎以生命为代价的搏杀,并非徒劳,他们重创了这头凶物!但这凶物,依旧站着!那仅存的半张脸上,那颗燃烧着惨绿邪火的独眼,正死死地、贪婪地锁定在自己身上,如同盯着砧板上最后一块鲜肉。

石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无边怨毒和赤裸裸的吞噬欲望。它需要生机!需要血肉来补充消耗、修复残躯!而自己,就是它眼前唯一的目标!

“嗬……嗬……”僵尸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粘稠的黑色涎液不断从獠牙缝隙滴落。它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踏着泥泞和同伴的鲜血,缓缓逼近。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死亡的沉重回音,重重敲在石虎的心上。

石虎想提起巨锤,想怒吼着冲上去,哪怕只能砸断它一条腿!但身体背叛了他。左肩的剧痛和尸毒的侵蚀让他的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觉,沉重的巨锤此刻仿佛有万斤之重,仅凭一只右手,根本难以撼动分毫!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僵尸那狰狞的身影在雨幕中扭曲晃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老四……二哥……三弟……都走了……自己也要……结束了么?这所谓的“收官之役”,竟成了江北四虎的埋骨之地!不甘!无穷的不甘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灵魂!

僵尸已经逼近到五步之内!它似乎也感受到了石虎的油尽灯枯,那颗惨绿的独眼中凶光大盛!它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仅存的右臂高高扬起,那只沾满了张虎、何虎、庆虎三人鲜血的利爪,再次缭绕起虽然稀薄却依旧致命的尸煞魔气,撕裂雨幕,带着刺耳的尖啸,朝着石虎毫无防护的心脏位置,狠狠插下!这一击,凝聚了它最后的凶性和力量,快如闪电!

完了!

石虎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漆黑爪尖上残留的碎肉和凝固的黑血!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

就在那漆黑锋锐的爪尖即将触碰到石虎胸前湿透的衣襟,冰冷的死亡触感已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的刹那——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清越颤鸣,毫无征兆地刺破了狂暴的雨声、僵尸的嘶吼以及石虎沉重的喘息!

一道流光!

一道璀璨得无法形容、仿佛由最纯净的星光凝聚而成的金色流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重的雨幕和尸煞魔气笼罩的黑暗,以超越凡人理解的速度,后发先至!

它并非攻击僵尸,而是精准无比地贴在了石虎胸前,那即将被利爪洞穿的衣襟之上!

一张符箓!

材质非金非玉,薄如蝉翼,上面用朱砂勾勒着繁复玄奥到极致的符文。这些符文此刻正散发出温暖而神圣的金色光晕,如同在石虎胸前点亮了一轮小小的太阳!

“滋啦——!”

僵尸那裹挟着浓烈尸煞魔气的利爪,狠狠抓在了这张突然出现的金色符箓之上!预想中血肉撕裂的声音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寒冰上的剧烈反应!

耀眼的金黑两色光芒猛烈地碰撞、湮灭!僵尸的利爪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燃烧着金色烈焰的铜墙铁壁!它爪尖缠绕的尸煞魔气瞬间被那金色符光点燃、净化,发出凄厉的“滋滋”声,冒出滚滚浓烈的黑烟!一股沛然莫御、至阳至刚的反震之力顺着它的手臂狂涌而上!

“嗷——!!!”僵尸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剧痛和极度恐惧的惨嚎!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轰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那只触碰了符箓的利爪,连同半截小臂,竟在那金色光芒的灼烧下迅速焦黑、碳化、寸寸断裂!

石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胸前那张散发着温暖光芒、如同护心镜般护住自己的金色符箓,感受着那股驱散体内阴寒尸毒的暖流,死里逃生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瞬间充斥了他的脑海。是谁?!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一个清朗平和、却蕴含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威严与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在滂沱的暴雨和僵尸的惨嚎声中清晰地响起。这声音不高,却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震荡。

石虎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小院那早已倒塌的篱笆外,风雨肆虐的黑暗边缘,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浆洗得有些发硬,宽大的袖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袍子很旧,甚至打着几处不起眼的补丁,却异常干净。他身形颀长,并不显得如何魁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豆大的雨点砸落在斗笠和蓑衣上,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风雨不侵的沉凝气度。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几缕被雨水打湿、贴在颊边的灰白鬓发。一柄样式古拙的木柄长剑,随意地斜背在他身后,剑鞘上沾着泥点,却掩不住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古朴。

道人?石虎心中剧震。刚才那救命的符箓,那清朗的道音……难道是他?

那被符箓金光重创、断了一臂的僵尸,此刻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仅存的独眼中绿焰疯狂跳动,充满了对那符箓金光的刻骨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对生机的贪婪和对那道人出现的暴怒!它猛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残破的身躯上残余的尸煞魔气不顾一切地爆发开来,如同回光返照的黑色火焰,将周围的雨水都逼开数尺!它仅存的左臂高高扬起,五指成爪,不再攻击石虎,而是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裹挟着它最后、也是最浓烈的一股本源尸煞,化作一道漆黑的闪电,撕裂雨幕,直扑那静静立于风雨边缘的道人!

这一击,凝聚了它所有的凶性、怨毒和不甘,快得超越了极限!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仿佛被那至阴至邪的魔气腐蚀得微微扭曲!

面对这足以让石虎这等高手瞬间毙命的恐怖一击,那道人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下隐隐有玉质的光泽流转,仿佛蕴含着某种玄奥的力量。他并指如剑,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动作舒缓,不带丝毫烟火气,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清朗的道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实质的金色符文在虚空中跳跃!

随着他指尖落下,一张比刚才贴在石虎胸前更加巨大、符文更加繁复玄奥、金光更加璀璨夺目的符箓凭空凝聚!这张符箓足有门板大小,上面流淌的朱砂符文如同活过来的金色蛟龙,散发着浩瀚、威严、涤荡一切邪祟的煌煌天威!

“雷来!”

道人最后两个字吐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敕令!

“轰咔——!!!”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威势的刺目雷霆,如同撕裂混沌的开天巨斧,悍然劈开了厚重无边的黑暗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将整个小院、整片森林照耀得亮如白昼!天地间的一切色彩都在这一刻被剥夺,只剩下那毁灭性的、代表着天道刑罚的纯白!

这道煌煌天雷,精准无比地劈落在那张悬浮于空中的巨大金色符箓之上!

符箓瞬间化作一个纯粹由毁灭性雷霆组成的巨大光球!没有给那扑来的僵尸任何反应和挣扎的机会,光球如同瞬移般,将僵尸连同它爆发出的最后那股尸煞魔气彻底吞没!

“嗷——!!!”

一声短促到极点、凄厉到超越了生灵承受极限的惨嚎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刺目的雷光猛然向内坍缩,随即化作一道粗大的雷柱,狠狠贯入大地!

“轰——!!!”

地动山摇!狂暴的气浪裹挟着被瞬间气化的泥土、碎石、尸骸碎片,呈环形猛地扩散开来!石虎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掀飞出去,重重砸在湿透的泥地里,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雷光散去。

原地只留下一个直径丈许、深不见底的焦黑大坑,坑壁光滑如同琉璃,边缘还跳动着细小的、蓝白色的电弧,发出“噼啪”的轻响。坑底,除了袅袅升腾、散发着刺鼻焦糊味的青烟,再无他物。那头凶焰滔天、屠戮了张虎、何虎、庆虎的恐怖僵尸,连同它那污秽的灵魂,已然在煌煌天雷之下,化为了最原始的尘埃,彻底湮灭,连一丝残渣都未曾留下。

死寂。

只有暴雨冲刷着焦土和琉璃化坑壁的声音,噼啪作响。

石虎挣扎着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到那个旧道袍的身影,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仿佛刚才那引动天雷、诛灭凶邪的惊世之举,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道人缓缓放下了并成剑指的右手,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那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手掌。

道人似乎微微侧过头,斗笠下的目光扫过这片如同炼狱般的小院。目光在石虎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那目光移开,落在了院角——那具被阿强尸体覆盖了大半、只露出一角的襁褓之上。

石虎顺着道人的目光望去,心中猛地一揪。是那个孩子!那对惨死农户的孩子!他还活着吗?

道人迈开了步子。他的步伐很轻,踏在泥泞的血水之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足不沾尘。几步之间,他已来到了那堆残骸旁边。他微微俯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伸出那只骨节分明、仿佛蕴着玉光的手,轻轻拂开了压在襁褓上的、阿强那早已腐烂冰冷的残破尸身。

襁褓露了出来。被雨水和血水浸透,脏污不堪,但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里面的婴儿——静儿,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似乎依旧沉浸在无知的梦乡之中,对周遭发生的惊天杀戮、父母双亡的惨剧毫无所觉。

道人静静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斗笠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部分表情。他看了很久,久到石虎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只有冰冷的雨点不断敲打着他的斗笠和蓑衣,发出单调的声响。

终于,道人伸出了手,并非去抱起婴儿,而是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点向了婴儿紧闭的眉心。指尖并未真正触及皮肤,只是隔着一线距离,虚虚悬停。

就在这一刹那!

襁褓中的婴儿,那原本紧闭的眼睑之下,浓密睫毛覆盖着的缝隙深处,一抹极其细微、幽深、冰冷、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黑气,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又如同最污秽的毒血,无声无息地、一闪而逝!

快得如同幻觉!

但那绝非幻觉!

道人悬停在婴儿眉心前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周身那股渊渟岳峙、风雨不惊的沉凝气度,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斗笠的阴影下,他的眉头似乎极轻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了“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沉、更复杂难明的凝重。

雨,依旧滂沱。冲刷着焦黑的土地,冲刷着凝固的血污,冲刷着冰冷的尸骸,也冲刷着那个襁褓中无知无觉的婴儿,和他眼底深处那一缕悄然隐没、却如同毒蛇般蛰伏下来的……不祥黑气。

“四虎威名从此匿,白衣道人显神威。”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