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翡翠湖度假回来第一天,清晨五点二十分,纱帘透进的微光在木地板上勾勒出窗棂的轮廓。黄漫被客厅细微的声响惊醒,指尖触到床头闹钟冰凉的金属外壳——比丈夫的闹钟还早了整整四十分钟。
“老刘...”她轻轻推醒丈夫,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漫漫她...”
两人赤足走到客厅,壁灯橘黄的光晕里,女儿正弯腰系鞋带。白色运动鞋的鞋带在她修长的指间翻飞,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吵醒你们了?”少女抬头,晨光恰好掠过她的睫毛,在眼底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
刘犇犇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句沙哑的叮嘱:“注意安全。”防盗门合上的轻响在黎明时分的静谧中格外清晰。透过猫眼,他们看见女儿的身影融入熹微晨光,步伐轻盈得像只初生的小鹿。
黄漫无意识地攥紧睡衣袖口。记忆里那个赖床到日上三竿,要哄三遍才肯揉着眼睛起床的小女孩,何时蜕变成这般自律的模样?她想起初中第一次家长会,班主任展示的晨读考勤表上,女儿的名字永远排在第一个。
卧室里,刘犇犇翻出珍藏的相册。塑料膜下,小学毕业照上的女儿笑得眉眼弯弯,脸颊还带着可爱的婴儿肥。而如今,那个会在雨天撒娇要爸爸背的小女孩,已经能在暴雨天坚持完成五公里晨跑。
“记得那次高烧吗?”黄漫轻声问,手指抚过相册边缘,“三十九度五还攥着英语书不放手。”
刘犇犇点头。那天女儿烧得双颊通红,泪珠大颗大颗砸在单词本上,却固执地不肯松开攥着书页的手指。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们才真正明白,女儿的改变不是一时兴起。
“阿漫,时间还早,我们多睡会吧。”刘犇犇放下相册轻声道。
七点的厨房飘着浓郁的豆香。刚洗漱好的黄漫站在门口,看着女儿娴熟地操作豆浆机,蒸锅冒着腾腾热气,电饭煲亮着温暖的保温灯。这个画面让她的眼眶突然发热。
“妈,蒸了你最爱的奶黄包。”刘漫漫头也不抬地说,钢笔在数学笔记上划出流畅的轨迹。黄漫注意到女儿指尖的薄茧,那是日夜握笔留下的勋章。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转身时发现丈夫正望着女儿的背影出神,目光柔软得不可思议。
早餐桌上,刘漫漫推来一张五十元钞票:“中午我自己解决。”刘犇犇捏着纸币边缘,突然意识到这是女儿第一次退还零花钱。想起同事家那个整天缠着要买名牌鞋的儿子,他喉头一阵发紧。
八点半,“我们去上班了。”黄漫望着女儿挺直的背影,恍惚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却又比当年的自己更加从容笃定。
挂钟的滴答声陪伴着解题的时光。直到胃部发出抗议,刘漫漫才从题海中抬头。简单解决午饭后,她望着墙上的挂钟出神——前世此刻,母亲应该正挤在闷热的公交车上,盘算着晚上的菜单。
冰箱里的排骨还覆着薄霜,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系上围裙时,她想起前世父亲总抱怨切蒜后手上会留味。金黄的玉米粒在案板上滚动,像散落一地的阳光。
傍晚六点半,黄漫推开家门的瞬间,浓郁的排骨汤香扑面而来。她怔在玄关,看着餐桌上精心摆放的两菜一汤,电饭煲亮着温暖的指示灯。厨房里,刘漫漫正专注地调整汤的咸淡,侧脸在蒸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
“洗手吃饭吧。”女儿的语气自然得仿佛这个场景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黄漫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急忙转身整理鞋柜,听见丈夫在耳畔轻声道:“孩子长大了。”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紧锁的匣子。她突然想起父亲的教诲:“孩子长大的标志,就是开始懂得照顾父母了。”
她低头喝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也遮掩了泛红的眼眶。
暑假的时光飞逝。
开学典礼这天,市一中操场上的香樟树在初秋的风中沙沙作响。刘漫漫站在校门前,望着鎏金的校牌出神。
这所只招收高中生的重点中学,前世她踩着分数线勉强挤入,如今却将以新生代表的身份登上讲台。
“漫漫!”林少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自然卷跑来,校服领口沾着牙膏渍,“开学第一天怎么不等我?”
刘漫漫伸手替他整理衣领,指尖在牙膏印上顿了顿:“又边刷牙边看漫画了?”
“你怎么知道的。”林少霖瞪大眼睛,从书包掏出热腾腾的肉包,“我妈特意要我给你带...”
话音戛然而止。顺着刘漫漫的视线,他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口。李青禾抱着素描本下车,白衬衫袖口整齐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
“我去准备了。”刘漫漫转身走向礼堂,脚步比平时急促。
林少霖咬着包子喊道:“漫漫你可以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校门口——李青禾仍站在原地,素描本边缘露出一截铅笔,目光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礼堂后台,刘漫漫的指尖轻抚演讲稿。前世她只是台下六百名新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如今...
“刘漫漫同学,五分钟后上台。”
“下面有请高一(3)班刘漫漫同学发言。”
掌声中,她步伐沉稳地走上主席台。那个曾在公司年会上紧张到手抖的小职员仿佛从未存在过。调整麦克风高度时,清亮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操场:“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她看到林少霖夸张的点赞,班主任赞许的目光,还有...右侧区域坐得笔直的李青禾。他目光灼灼地望过来,手中的笔记本上铅笔快速移动。
“...请相信,我们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孩子,而是肩负使命的新青年。”刘漫漫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演讲稿的最后一页在指尖微微颤动。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高一台下六百张青春洋溢的面孔。阳光透过礼堂的玻璃窗,在李青禾专注记录的笔记本上投下一片光斑。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坐在角落、默默无闻的自己。
“青春最美好的地方——”她突然合上演讲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在于一切皆有可能。”
短暂的静默后,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她看见前排校领导赞许地点头,看见林少霖激动地站起来鼓掌,也看见李青禾停下记录的笔,目光灼灼地望向讲台,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谢谢大家。”她微微鞠躬,将那句未说出口的“包括重来一次的人生”咽了回去。
“我们做同桌吧!”典礼刚结束,林少霖就蹿到她面前,校服外套的拉链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他挥舞着刚领到的学生手册,“我跟老张说好了,他答应——”
“所有同学按身高排队。”班主任的声音斩断了他的话尾,“女生由高到矮,男生由矮到高。”
刘漫漫站在女生队列中段,看着前排同学一个个被分配座位。当念到她的名字时,班主任的镜片闪过一道反光:“刘漫漫,和李青禾同桌。”
课桌椅散发着淡淡的木质清香。她刚落座,一阵熟悉的松木气息便萦绕鼻尖——是李青禾校服上洗衣粉的味道,混着一丝素描铅笔特有的石墨香。转头时,她撞进一双澄澈的眸子,那里面盛着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
“没想到吧,”她压低声音,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我们又成同桌了。”
李青禾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他攥着钢笔的手指节发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的边缘。刘漫漫忽然意识到,他完全没注意到那个意味深长的“又”字——这个发现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愉悦。
班干部选举像走马灯般匆匆而过。当学习委员的聘书递到手中时,刘漫漫余光瞥见李青禾正在笔记本上涂画什么。那似乎是个五角星,线条因为主人心不在焉而有些歪斜。
“明天开始军训。”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照进教室,班主任敲着黑板强调,“住校期间严禁外出,必需品今天务必采购齐全。”
下课铃刚响,林少霖就抱着军训服冲过来,袖口还沾着刚领的迷彩T恤掉落的纤维。“漫漫!小商店现在人少,我们——”
她正要回应,余光突然捕捉到一道敏捷的身影。李青禾像离弦的箭般从座位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教室后方的布告栏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抄写注意事项的侧脸专注得近乎虔诚,连刘海滑落到鼻梁上都浑然不觉。
刘漫漫的指尖在书包带上轻轻敲打。前世她从未注意过,这个在领奖台上从容不迫的少年,私下竟会有这样急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