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像塞外蛮族打磨了千百年的钝刀子,呜呜地刮过灰败的土墙,墙头几丛枯草,早已被剥尽了最后一丝绿意,只剩下焦黑的根茎,在风里瑟瑟地抖,发出细碎、濒死般的摩擦声,风卷着地上细碎的雪沫和沙尘,劈头盖脸地砸在烽燧低矮的门板上,发出沉闷又执拗的“噗噗”声,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这摇摇欲坠的庇护所。
门板后的世界,是另一种凝滞的窒息,烽燧内部逼仄得可怜,几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几乎被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吞没,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到令人作呕的味道——汗液经年累月腌渍进夯土地面的酸馊,破旧皮甲散发出的霉味,角落里未及清理的排泄物秽气,还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奇异肉香。
这香气带着一种暖融融的油脂气息,诡异地漂浮在冰冷污浊的空气上层,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的鼻腔。
陈暮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夯土墙,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用单薄的戍卒号衣裹住更多的热量,他胃囊里一阵紧过一阵的绞痛,火烧火燎,伴随着一阵阵令人眩晕的虚空感。
他闭着眼,竭力不去看屋子中央那堆跳跃的、昏黄的火光,火堆上,架着一口边缘被烟熏得黢黑的破铁锅,锅里的东西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黏稠的汤水冒着大泡,破裂时溅起星星点点的油花,那诡异的、令人垂涎又心悸的肉香,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霸道地侵占着这狭小空间里每一寸空气。
火光映照下,几张围着火堆的脸孔显得格外枯槁,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地突起,皮肤紧贴着骨头,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那是饥饿长久侵蚀后留下的印记。
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肉块,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绿光,吞咽口水的声音,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响亮,“咕咚……咕咚……”单调而贪婪,如同饿鬼的鼓点。
“操他娘的鬼天气!”一个胡子拉碴、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兵,声音嘶哑地咒骂了一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叫张疤瘌,是这烽燧里资格最老的戍卒之一。
他伸出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手,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锅里用力搅动了几下,捞起一块煮得发白的肉,那肉块形状模糊,边缘挂着浑浊的油脂汤水。
“再这么刮下去,连他娘的耗子都得冻成冰坨子!呸!”他狠狠啐了一口,目光却贪婪地黏在棍子尖上那块颤巍巍的肉上。
“疤瘌哥,省点力气吧。”另一个年纪稍轻些、瘦得像麻杆的戍卒,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锅,声音带着谄媚的颤抖,“有口热乎的……就不错了,这年头,能活着喘气,就是祖坟冒青烟了。”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
“热乎的?”张疤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怪笑,像是夜枭的啼鸣,在逼仄的烽燧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你他娘的知道这锅里煮的是啥玩意儿不?”
讲话的同时,张疤瘌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里一个蜷缩成一团,干瘦得像骷髅的老戍卒。
瘦麻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掠过锅沿,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那双同样肮脏、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声音低了下去,含混不清:“管……管它呢……能填肚子……就是好东西……总比……总比饿死强……”
“好东西?”张疤瘌猛地拔高了调门,那张被刀疤横贯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某个隐秘的痛点,又或者,是想用更大的声音来驱散自己心底深处那一丝同样存在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恶心。
“老子告诉你,这他娘是昨晚老李头从西边那个死绝了的村子里拖回来的‘肉’!他婆娘抱着娃,冻得梆硬,他舍不得埋,嘿嘿……”他神经质地笑着,笑声里却听不出半点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疯狂,“这他娘的乱世,人?人算个屁!猪狗不如!”
此时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蜷缩得像块石头的身影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是老李头,被强征戍边多年,前些日子告了假回西边村子看老婆孩子,再回来时,只剩半条命……
此刻,这个干枯的老戍卒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他头发花白凌乱,脸上沟壑里嵌满污垢和未干的泪痕,他死死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那口锅。
张疤瘌麻木的话语,老李头压抑到极致的的呜咽,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了陈暮的耳朵里,一股无法遏制的寒流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猛然炸开,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胃里原本只是饥饿的绞痛,此刻骤然变成了剧烈的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酸腐气直冲喉咙口,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生理性的厌恶而急剧收缩,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口翻滚的破锅,投向棍子上那块形状可疑、在昏黄火光下泛着惨白油光的“肉”,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婴儿冻得青紫的小手,看到了一个母亲绝望空洞的眼神……
“呕——!”
剧烈的恶心感再也无法压制,陈暮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身体因为强烈的反胃而剧烈地痉挛、佝偻起来,他拼命地想把那翻腾上涌的酸水咽回去,喉咙里发出“呃……呃……”的痛苦干呕声,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和污垢混在一起,沿着鬓角流下。
这突兀的动静,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那锅被贪婪和麻木煮沸的“肉汤”里。
围在锅边的几个人,动作都顿住了,那些原本死死盯着锅里肉块、闪烁着饥饿绿光的浑浊眼睛,此刻齐刷刷地转向了角落里蜷缩干呕的陈暮,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被打扰了进食的、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冰冷的审视,仿佛在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扰人清净的苍蝇。
“妈的,陈暮你小子犯什么病?”张疤瘌最先反应过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上那道刀疤也随着他狰狞的表情扭动起来,像条丑陋的蜈蚣,他手里的木棍还插着白肉,油腻腻的汤水顺着白肉边缘滴落在火堆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几缕带着焦糊肉味的白烟。
“饿得前胸贴后背,有口吃的还他娘的嫌东嫌西?装什么清高!”
“就是!”瘦麻杆也附和着,声音尖细,带着被冒犯的不满,“这都什么时候了?能活命就是老天爷开眼!你当自己还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少爷秧子?”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锅里的肉,又迅速把目光移开,仿佛多看陈暮一眼就会影响自己的食欲。
陈暮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酸水灼烧得生疼,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徒劳地摇着头,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试图解释,想说自己不是嫌脏,不是清高,是……是实在无法想象,无法接受……可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一阵阵发黑,那些盯着他的、冰冷麻木的眼睛,还有那锅翻滚着、散发着诡异香气的“肉汤”,仿佛构成了一个扭曲而绝望的噩梦。
“不吃?”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般的声音,突然从烽燧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里响起,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火堆的噼啪声和风的呜咽,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像冰冷的铁针扎在骨头上。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陈暮,都下意识地被这声音吸引了过去。
阴影缓缓蠕动,一个身影从绝对的黑暗里剥离出来,走向火光能勉强照亮的边缘。
那是个老兵,身形异常高大,骨架粗壮,但此刻也瘦得厉害,嶙峋的肩胛骨几乎要戳破身上那件同样破旧肮脏、打着无数补丁的皮甲,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北疆的风沙和刀剑刻上去的,深得能夹死苍蝇,最慑人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白浑浊发黄,瞳孔却像两颗冰冷的黑曜石,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比外面的风雪更冷,他腰间挂着一柄式样古朴、刀鞘磨损得厉害的长刀,刀柄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按着。
老兵——萧破虏,烽燧里年纪最大、也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存在,没人知道他具体多大年纪,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在这里守了不知多少年,像烽燧本身的一部分。
他走到火堆旁,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蜷缩的陈暮完全笼罩,他没有看那口锅,也没有看其他人,那双冰冷的黑眼睛,只是毫无波澜地、死死地钉在陈暮惨白汗湿的脸上。
“不吃?”
萧破虏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直得像一块冻硬的铁板,他微微歪了下头,下颌骨嶙峋的线条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此刻,萧破虏死寂的眼中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审视,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你这样子(指持续失控的呕吐/颤抖),就是个炸窑的捻子,这巴掌大的地方,经不起半点火星,门外一点风吹草动,你第一个把我们害死。”
“现在外头,狼群在刨雪找食,饿得眼睛发绿,草原上的狼骑,比狼更狠,他们也在找食,找像你这样,还有点热乎气儿的‘食’。”萧破虏的视线似乎穿透了低矮的门板和土墙,投向外面呼啸的风雪和无尽的黑暗荒原。
他缓缓抬起那只按着刀柄的手,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扇被风雪拍打得“噗噗”作响的破旧门板。
“门在那儿,要么滚出去,带着你这身‘活气儿’滚远点,让外面的东西追你去,给我们留条缝;要么……”他顿了顿,那只指向门的手,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转向了火堆上那口依旧“咕嘟”翻滚、散发着致命肉香的破铁锅,“闭上你的嘴,把那‘东西’给老子咽下去!”
“选!”
最后一个字落地,如同冰冷的铁秤砣,砸在死寂的烽燧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所有的目光,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再次聚焦在陈暮身上。
张疤瘌的烦躁,瘦麻杆的不满,还有其他几个戍卒麻木中透出的不耐,此刻都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混合着那锅“肉汤”诡异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陈暮的头顶、肩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胃里的绞痛和恶心还在翻涌,喉咙被酸水烧灼得生疼,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绝望,顺着脊椎骨一路爬上来,瞬间冻结了陈暮的四肢百骸。
萧破虏那双死寂漠然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陈暮此刻的狼狈和脆弱,那眼神里没有逼迫,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现实——在这片被神佛遗弃的土地上,所谓的道德、廉耻、人性,在生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怎么办”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陈暮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与那“咕嘟咕嘟”的煮肉声、同袍们粗重的呼吸声、门外风雪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我……”陈暮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他想说点什么,想辩解,想求饶,或者……干脆屈服?但所有的话语都被那翻腾的恶心感和巨大的恐惧死死堵住。
陈暮看着那口锅,看着锅里翻滚的、形状不明的惨白肉块,仿佛看到无数冤魂在里面沉浮哀嚎,他又看向那扇被风雪疯狂拍打的门板,想象着门外的世界——刺骨的严寒,饥饿的狼群,比狼更凶残的异族骑兵……每一种死法,都足以让灵魂战栗。
时间,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煎熬。
“我……我……”陈暮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肉香和污浊气味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肺叶火烧火燎,就在咳嗽的间隙,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冰冷的夯土地面上弹了起来!
陈暮没有选择走向那口锅,他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扑向了那扇隔绝着内外两个地狱的门板!动作快得带倒了一个靠在墙角的破瓦罐,“哐当”一声脆响,瓦罐碎裂,里面早已干涸的腌菜残渣撒了一地。
身后,传来张疤瘌鄙夷的嗤笑:“呸!孬种!”瘦麻杆也阴阳怪气地嘟囔:“不知死活……”只有萧破虏,依旧沉默地伫立在火光边缘的阴影里,那双冰冷的黑眼睛,毫无波澜地注视着陈暮仓惶扑向门口的背影,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吱嘎——哐!”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陈暮用肩膀狠狠撞开那扇沉重的门板,一股混合着雪沫和沙砾的、刀锋般凛冽的寒风,瞬间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吹得火堆猛地一暗,火星狂乱飞舞,巨大的风压几乎将他掀翻在地,他踉跄着,一头扎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风雪之中。
门在陈暮身后,被狂风猛地掼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门内那昏黄的光、诡异的肉香、以及那些冰冷麻木的注视。
世界,瞬间被纯粹的寒冷和狂暴的白色所统治。
风雪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抽打在陈暮单薄的身体上,戍卒的号衣如同纸糊,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酷寒,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裸露的脖颈和脸上,瞬间融化,带来针刺般的疼痛,随即又被更猛烈的风冻结,陈暮下意识地抱紧双臂,佝偻着身体,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发出“咯咯咯”的声响,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吸入肺里的空气冰冷得像带着冰碴,刮得气管生疼,吐出的气息瞬间在眼前凝结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
胃里的翻江倒海再也无法抑制,陈暮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脚下是没到脚踝的、冰冷的积雪,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撑在冰冷的雪地上,“哇——”的一声,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滚烫的酸水和胆汁混合着剧烈的痛苦,狂涌而出,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食道,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在脸上迅速结成薄冰。
陈暮剧烈地呕吐着,身体痉挛般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把刚才在烽燧里吸入的每一丝带着人肉气息的空气,把那些冰冷麻木的眼神……统统呕出来!吐尽这乱世强塞给他的、肮脏而血腥的第一课!
风雪无情地灌进陈暮敞开的衣领,带走他体内残存不多的热量,呕吐带来的短暂灼热感迅速褪去,更深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钻进他的骨髓,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他无力地跪趴在冰冷的雪地里,额头抵着刺骨的积雪,剧烈的喘息在风雪中显得微弱而绝望。
“嗬……嗬……”陈暮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异样的声响,穿透了风雪的呼啸,钻进了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啪嗒……啪嗒……
是液体滴落的声音?在这冰天雪地里?
陈暮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因为生理性的泪水和呕吐的刺激而模糊不清,他努力聚焦,看向自己刚刚撑地呕吐的地方。
雪,是洁白的,但陈暮呕吐出的酸水污物旁边,那片被压实的雪地上,赫然绽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的斑点,像几朵骤然盛开的、邪恶而粘稠的花。
是血!
陈暮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撑地的双手,手掌被粗糙的雪粒磨得通红,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渗出了丝丝血迹,但这血量,绝对不足以在雪地上形成这样一小片醒目的暗红。
不是他的!
那这是?
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压过了陈暮身体的虚弱和寒冷,沿着脊椎蛇一样爬升,他猛地抬起头,顾不得脸上的冰碴和狼狈,睁大眼睛,惊恐地顺着雪地上那几点暗红的血迹向前方、向更深的黑暗和风雪中望去。
血迹断断续续,在厚厚的积雪上并不明显,需要仔细辨认,它们歪歪扭扭,一路向前延伸,指向烽燧侧面那堵被风蚀得坑坑洼洼的土墙阴影深处。
那里,是视线难以穿透的、浓墨般的黑暗。
噗……噗噗……
就在陈暮凝神屏息,试图看清那片黑暗里是否藏着什么的时候,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穿透风雪的屏障,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是风声,那是沉重的、带着某种湿黏节奏的刨挖声,像是有什么体型不小的野兽,在用爪子疯狂地刨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声音沉闷而急促,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躁和贪婪,紧接着,一声凄厉、悠长、充满了原始饥饿与凶残的嗥叫,陡然撕裂了狂暴的风雪之夜。
“呜嗷!”
是狼嚎!
声音离得如此之近,仿佛就在那堵土墙的拐角之后,那嗥叫带着穿透灵魂的寒意,直直扎进陈暮的耳朵里,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瞬间凝固了。
墙角的黑暗里,有东西在刨挖。
是狼!而且不止一头!
听那刨挖的声响,极其有力,绝不是什么瘦弱的老狼。
它们在刨什么?
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陈暮的心脏。
陈暮死死地盯着那片土墙投下的、吞噬一切的浓重阴影。那断断续续的血迹,那近在咫尺的狼嚎和令人牙酸的刨挖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头皮炸裂的可能:
烽燧里那锅“肉”的来源,老李头从西边死村拖回来的“冻肉”难道没有被完全带进烽燧?有什么东西被遗落在了外面?在这风雪交加的夜里引来了狼。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陈暮,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向后蹭爬,冰冷的雪钻进袖口、领口,也浑然不觉,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比刚才更响。
就在陈暮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片土墙根部的浓重阴影边缘,在风卷雪雾的短暂间隙,似乎微微地蠕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毛茸茸的东西,在黑暗里调整了姿势,紧接着,两点幽绿、冰冷、如同鬼火般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黑暗中亮起。
那两点绿光,充满了最原始的饥饿、残忍和赤裸裸的杀意,穿透了风雪,穿透了黑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陈暮惊恐的脸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凝固,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两点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死亡的幽绿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