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迷途沼泽:瘴气中的杀机

林岚那不要命的试药,像块烧红的烙铁,在我们每个人心上烫了个印子。连李娟那泼辣货,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拌嘴都少了。可敬重顶不了饭吃,更顶不了药。小张和赵晓曼身上的疟疾鬼,像跗骨之蛆,时冷时热,奎宁早就见了底,粮食?连树皮都快啃光了。

这天破晓,湿冷的雾气还没散尽。王大山蹲在快要散架的地图前,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狠狠戳着一个标记点:“操!不对劲!按这破图,卡萨河谷该到了!屁影子都没一个!这林子…他娘的像活过来了,越长越密!”地图上稀疏的标记,跟眼前遮天蔽日、纠缠不清的墨绿鬼影对不上号。

老马凑过去,浑浊的眼珠在模糊的墨迹和狰狞的树影间来回扫,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是邪门…这树…长得不对路…跟图里画的…两码事。”

“班长!”缩在角落的赵晓曼突然抬起头,烧得泛红的脸颊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声音尖细,“我知道路!我…我昨天看见路标了!往北!树桩子上刻着箭头!清清楚楚!”

“路标?”王大山猛地抬头,疤脸上写满怀疑,“这鬼地方哪来的路标?你烧糊涂了吧?”

“真的!我没看错!”赵晓曼急了,挣扎着想站起来,指着北边密不透风的林子,“就在那边!不远了!”

李娟嗤笑一声,抱着胳膊:“哼,烧得说胡话了吧?还路标?当这是北平城呢?”

王大山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珠子在我们几个饿得发绿的脸上扫了一圈,一咬牙:“死马当活马医!走!往北!总比在这儿等死强!”

队伍沉默地开拔。赵晓曼被推到了前面带路,她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拨开藤蔓就往里钻。林岚挨着我,冰凉的手指悄悄勾了勾我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寒气:“陈默…不对劲…晓曼她…眼神直勾勾的…像魔怔了…”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这林子像一张巨大的、一模一样的网,哪来的路标?“再看看…”我喉咙发干,只能挤出这几个字。

走了快一个时辰,四周依旧是望不到头的、沉默的巨树和湿滑的腐叶。王大山的耐心耗尽了,声音像闷雷:“赵晓曼!路标呢?!你他妈耍老子?!”

赵晓曼猛地停住,身体微微发抖,脸色由红转白,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就…就在前面…快…快了…”她声音发虚。

话音未落!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队伍后面炸响!是小张!只见她半个身子瞬间陷进一片看似平坦、实则覆盖着厚厚绿藓的泥地里!那绿藓油亮湿滑,像涂了一层恶心的油脂!

“操!”王大山骂着扑过去想拉,脚下一滑,自己也一个趔趄,差点栽进去!李娟反应快,工兵铲“唰”地甩过去:“抓住!”

两人狼狈地被拖上来,滚了一身黑绿腥臭的烂泥。

“妈的!这…这地…”李娟低头看着自己陷下去半截的鞋帮,又用铲子戳了戳旁边看似坚实的地面,脸色“唰”地惨白,“是…是烂泥潭子!陷人坑!”她声音都变了调。

一股甜腻得发齁、又混合着浓烈腐肉气息的怪味,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猛地扼住了我们的喉咙!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上气,吸入肺里火辣辣的疼!

“瘴气谷!!”老马嘶哑的嚎叫带着绝望的哭腔,“掉进瘴气谷了!快退!快退啊!!”

晚了!

浓得化不开的、惨白惨白的雾气,像无数幽灵的手,从四面八方无声无息地涌来,瞬间吞噬了光线,吞噬了方向!脚下的“地面”彻底暴露了本性,每一步踩下去都“噗嗤”作响,冒着恶臭的黑色气泡,像一张张贪婪的、湿滑的嘴,死死吸住你的脚踝,拼命往下拖!视野被压缩到极限,连身边人的脸都模糊不清!

“赵!晓!曼!”王大山暴怒的嘶吼像受伤的野兽,穿透浓雾!他像头狂怒的狮子,猛地扑过去,一把揪住赵晓曼散乱的头发,硬生生把她从地上提溜起来!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的头皮扯下来!“你他妈安的什么心?!想把我们都埋在这儿喂蛆吗?!啊?!”

赵晓曼痛得尖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王大山的铁掌下徒劳地挣扎:“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就想快点找到路出去…呜呜…我害怕…”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害怕?!”王大山猛地把她掼在湿滑腥臭的泥地上,溅起的黑泥糊了她一脸。“看看!看看这鬼地方!我们都得给你陪葬!”他指着周围吞噬一切的白雾和脚下吃人的泥沼,眼睛赤红。

李娟也疯了,冲上去狠狠一脚踹在赵晓曼蜷缩的腰上:“贱人!早知道你这么黑心烂肺,当初就该把你扔给蚂蟥吸成人干!”恨意像毒蛇,嘶嘶吐信。

“够了!!”林岚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尖锐,她瘦弱的身影挡在赵晓曼身前,虽然自己也摇摇欲坠,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冰,“吵能活命吗?!想想怎么出去!!”

老马哆嗦着掏出那个宝贝疙瘩似的指南针,只看了一眼,浑浊的老眼彻底黯淡:“完了…罗盘…罗盘疯了…”那指针像喝醉了酒,疯狂地原地打转,彻底失了方向。瘴气谷的邪门,露出了獠牙。

我们成了白雾牢笼里的困兽。空气里那致命的甜腐味越来越浓,像无形的毒气钻入肺腑,头昏脑胀,恶心欲呕。小张疟疾发作,缩在泥水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磕碰声清晰可闻。赵晓曼瘫在泥里,失魂落魄地反复念叨:“对不起…对不起…”王大山像尊石雕,蹲在泥里,一根接一根地卷着劣质烟卷,火星在浓雾里明灭,映着他铁青的疤脸。李娟靠在唯一一棵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枯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翻滚的白雾,泼辣劲儿被绝望抽干了。

我靠着一棵湿漉漉的树干,冰冷的树皮硌着后背。极度的疲惫和瘴气的侵蚀让视线有些模糊。白茫茫一片,没有尽头,只有脚下那致命的吸吮感提醒着存在的危险。林岚试药时那微弱却执着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钻进耳朵:“陈默…你说…等我们出去了…还能再看见北平的雪吗?”

北平的雪…那么白,那么冷,那么干净…和眼前这污浊、甜腻、吞噬一切的白雾,是天壤之别。密支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娘蒸馒头时灶台飘出的热气…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陈默…”林岚的声音就在身边,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绝望的浓雾。我转头,白蒙蒙的雾气里,她的脸近在咫尺,苍白得像久不见光的玉,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寒夜里不肯熄灭的星火,“别泄气…能出去的…我们…一起…”

那眼神里的光,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心头的阴霾。我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嗯!一起!一定能!”

“都他妈给老子起来!”王大山猛地将烟屁股狠狠摁进烂泥里,火星瞬间熄灭。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头狼,发出低沉的咆哮,“老马!别管你那破罗盘了!用眼睛!用鼻子!给老子找个地势高的地儿!爬也得爬出去!”

老马被他吼得一激灵,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像老猎犬一样,拼命嗅着空气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佝偻着背,仔细辨认着脚下泥沼的深浅和树根裸露的方向。终于,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一个雾气似乎稍淡的方向:“…那边…土…好像硬点…树根…多…”

没有选择,只有赌命!我们互相拉扯着,像一串拴在死亡线上的蚂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老马指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和烂泥混合的地狱里,提心吊胆,冷汗和泥水混在一起,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那甜腻的腐臭味无孔不入,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林岚紧挨着我,她的身体冰凉,却在细微地、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次摇晃,都让我心惊肉跳。

不知在绝望中挣扎了多久,腿像灌满了铅,肺里火烧火燎。

“看!光!”王大山沙哑的吼声带着狂喜!

所有人猛地抬头!只见前方浓得化不开的惨白雾墙深处,竟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光!

希望像强心针!我们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朝着那点绿光拼命挪去!脚下似乎真的硬实了一些。靠近了,那光却在雾气中诡异地跳跃、飘忽,像…像…

“鬼…鬼火啊!”李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后缩!

“闭嘴!磷火!”王大山厉声喝止,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几团幽绿的、冰冷的火焰,在浓雾和腐烂的植被间无声地漂浮、明灭,像地狱窥探人间的眼睛。阴森,死寂。我们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绕开这片不祥之地。

又不知挣扎了多久,身上的力气几乎耗尽。就在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时,奇迹发生了!前方翻滚的白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拨开,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稀薄!脚下黏腻的吸力陡然减轻,坚硬的、带着碎石的土地触感从脚底传来!

冲出来了!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相对干燥的硬地上,像离水的鱼,张大嘴巴,贪婪地、剧烈地呼吸着虽然依旧潮湿、却不再甜腻致命的空气!肺叶火辣辣地疼,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王大山撑着膝盖,剧烈喘息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钉在泥猴似的赵晓曼身上,声音冰冷得能冻僵骨髓:“赵晓曼…这笔账…老子给你记着!再有下次…”他没说完,但那眼神比任何威胁都恐怖。

赵晓曼瘫在地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无意识的抽噎。

我仰面瘫倒,胸膛剧烈起伏,望着头顶终于清晰可见的、被巨大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天空。刚才在瘴气里,真的以为要烂在那片甜腻的泥沼里了。

林岚就倒在我旁边,不足一臂的距离。她侧躺着,胸口急促地起伏,单薄的衣衫被汗水和泥浆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却坚韧的腰背线条,甚至能隐约看到内衣肩带的勒痕。几缕湿透的乌黑发丝黏在她苍白汗湿的脖颈和脸颊上,脆弱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陈默…”她微微偏过头,声音带着脱力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我,劫后余生的微光在眼底流转,“…我们…出来了…”

我也侧过身,正对上她的目光。这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尖细密的汗珠,感受到她温热却疲惫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庆幸和后怕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不是去握,而是用指背,极其轻柔地拂开黏在她脸颊上的一缕湿发。指尖触碰到她滚烫汗湿的皮肤,细腻的触感和惊人的热度让我的心猛地一悸。

“嗯,出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发哑,手指却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停留在她微烫的脸颊旁,感受着那细微的、因喘息而产生的颤动。在这片刚刚逃离地狱的、散发着腐叶气息的土地上,在这极致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空虚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亲密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可这短暂的、带着一丝暧昧温度的安全感,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撕碎。环顾四周,依旧是望不到头的、沉默的、墨绿色的巨兽之口。瘴气谷甩在身后,饥饿、伤病、迷途…依然像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我们。前路,依旧淹没在无边的、未知的丛林黑暗里。

那点用命换来的喘息,脆弱得像磷火,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