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怀孕这事儿,对有些女人来说是一个健康喜悦、满怀期盼的过程,对安娜·范多拉基斯而言却是一场苦不堪言、恶心呕吐的煎熬。医生叮嘱她,要想保胎,头三个月必须卧床静养。在一周又一周望不到头的日子里,她失去了活力,原本细瓷般的面庞不再莹洁,一头亮丽的长卷发也一把把脱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产科医生刚刚确认妊娠状况稳定,安娜的丈夫安德烈亚斯便拿出他的上等佳酿,请庄园里所有的工人前来品尝。一百多号人聚集在伊罗达丘陵间那座宅邸前面,为即将出生的宝宝举杯庆祝。大家都明白,这一家早该有个继承人了,而像范多拉基斯这样的家族,拥有如此庞大的家业,要想兴旺发达、长盛不衰,离不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于是安德烈亚斯与安娜生儿育女的事情,就成了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

安娜本人没有露面,而是透过卧室的细纱窗帘打量着外面,她注意到丈夫的堂弟马诺利是来得最早,也是走得最晚的那位。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一刻也挪不开。她确信,他也时不时抬眼望向自己,可即便如此,也无法减轻她心头最深的忧虑——她怕他早就把她给忘了。

整个孕期,安娜都没和马诺利相见,只偶尔在楼上窗口望一眼他的身影。她现在这么难看,怎好让她最在意的人看到呢?小宝宝还没出生,她就开始怨恨因宝宝而失去的一切了。

孕期最后几周,她再次卧床。胎儿胎位不正,后背抵着安娜的脊柱。分娩过程中撕心裂肺的疼痛,给她留下了心理创伤。宝宝生下来瘦骨伶仃,没日没夜地尖声哭闹,一刻也不消停,更是让她心烦意乱。身心俱疲的安娜明确告诉家人,她讨厌给婴儿喂奶,必须得给她找个奶妈。

孩子生下来了,可安娜对自己的厌恶却有增无减。几乎一夜之间,她由身材臃肿变得形容枯槁,镜中的模样连她自己都不忍直视。对于一位每天花几小时在镜前孤芳自赏的女子来说,这简直是从云端跌入污泥。相较于昔日那位明艳照人的绝色美女,如今的安娜可谓面目全非。她的变化也让安德烈亚斯惊慌无措,他问母亲埃莱夫塞里娅,这类产后的抑郁紧张状态,是否正常?他母亲只得说,算不得正常。安德烈亚斯的两个姐姐生孩子也没多久,可她俩产后立刻就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之中。埃莱夫塞里娅本以为安娜也会这样。她尤其诧异的是,儿媳竟然不肯请自己的父亲来家里探望新出生的宝宝。虽说她自己也从来没有多么殷勤地款待过亲家,可一想到吉奥吉斯·佩特基斯竟然没有机会瞧一眼自己的头胎外孙女,她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当然了,她想,考虑到亲家的二女儿玛丽亚得了麻风病,一直隔离在斯皮纳龙格岛上——几年前他妻子就死在那里——他还是理应品尝一点做外公的快乐。可话又说回来,这是安娜的决定,她自己是不会插手管这种闲事的。

宝宝出生十来天的时候,一天晚上,安德烈亚斯比平时回来得稍晚些。跟往常一样,他俯身在妻子脸上匆匆吻了一下,而她却把头扭开了。

“我去见过神父了,”他郑重宣布,“定下了洗礼的日子。”

安娜没法表示反对,她一直不肯出门,事情只能由安德烈亚斯一个人安排。在范多拉基斯家族,孩子出生后总要在几周内去受洗,哪怕晚一点也是有违家族规矩的。

“我还在想,该找谁做她的教父呢?”他冷不丁地说,“我觉得咱们该请马诺利。他本来就是自家人,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将来有谁能常常陪在咱女儿左右。”

鉴于安娜和安德烈亚斯都没有很亲近的朋友,马诺利显然是教父的不二人选,只是这件事安娜自己并不想提。此时她几乎要喜形于色了。

“这想法太棒啦!”她说,“那你明天问问他好吗?”

几个月以来头一次,安德烈亚斯看到妻子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那天晚上,安娜硬着头皮照了照镜子,却被自己那副模样吓得往后一缩。那皮肤干枯蜡黄,双眼下沉着泛紫的暗影,曾经令她引以为傲的秀发,如今却稀疏暗淡,身体迷人的曲线也荡然无存。这让她大受刺激,可现在她有了动力,决心重新觅回自己极为珍视的容颜,那令她获得万千宠爱的美貌。洗礼仪式将会是她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与马诺利相见,也将是她产后首次在其他亲朋面前亮相。

这一动力足以让她精神振奋。她开始正经八百地吃饭,多多呼吸新鲜空气,涂抹最高档的面霜,还用橄榄油把头发按摩得重新焕发出光彩。很快她叫来裁缝,为出席洗礼仪式定制了一整套全新的行头。

对于镜子,她也不再回避,而是重新在镜前流连,虚荣心也随之满血复活。虽说与前几年相比,她现在依然消瘦,但乳房毕竟又丰满起来,同如今愈发纤细的腰肢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她颇为得意。

她全心投入,为施洗仪式进行各种更实际的准备:安排宴席,布置鲜花,挑选音乐,给孩子准备各式小袍子,为客人挑选各种小礼物。这将会是一个盛大的场面,伊罗达教堂会被出席仪式的人挤得满满的,之后的欢庆宴会还要再邀请好几百号人参加呢。

九月末,定好的日子终于来到,安娜觉得已经准备停当。她焕然一新,为这一天的到来而感到异常兴奋。她定的那条连衣裙由猩红色丝绸缝制,凸显出她沙漏形状的身材,展现出她重新恢复的曼妙曲线。

她和安德烈亚斯带孩子来到教堂,此时里面已经座无虚席。前排落座的是范多拉基斯家族全体成员。一家之主亚历山德罗斯挺拔庄重,妻子埃莱夫塞里娅优雅端庄,只是面无表情,哪怕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她也拿定主意不露出哪怕一丝丝激动。安德烈亚斯的大姐奥尔加和她丈夫莱夫泰里斯中间坐着他们那四个不听话的孩子。二姐艾利妮把两岁的女儿揽在膝头,焦急地张望着寻找自己的丈夫,直到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他才姗姗而来。

除了范多拉基斯一家,教堂前几排落座的还有为这个富有家族提供服务的一众人等:有为他家打理财富的银行家们,还有伊罗达、圣尼古劳斯和奈阿波利几座城市的市长和市议员们——奈阿波利堪称该地区的首府。这些人个个衣冠楚楚,男士们身着套装,女士们则身穿裁剪精致的长裙。他们身后是在庄园里干活的工人、土地管理人、农业设备供应商和牲畜供应商等人。这两拨人简直泾渭分明。前几排客人服装布料之考究、纺织之精细,与后排客人衣着之粗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范多拉基斯家族中只有一个人能与各色客人都打得火热,那就是婴儿的教父本尊。马诺利不同于那个大家族的其他人,他不只是能与银行家的太太们相谈甚欢,也可以同农场工人们聊得起劲。

安娜一步入教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向她。

“我的圣母啊,她穿的这叫什么呀?”奥尔加捂着嘴低声对妹妹说。

艾利妮也同样震惊。“想不到她会这么离谱。”她喃喃说道。

“这种场合竟然穿大红色,也太俗气了,是不是?”奥尔加接着说。

“可不是吗,”艾利妮说,“不过,就她那性格,也难怪……”

安娜选了套猩红色的礼服,是因为这种颜色配她恰到好处。她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艳光四射,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得很。那袭妖冶的红裙衬着她白皙的肤色,加上深巧克力的发色,还有双唇上点染的明媚的樱桃红,形成大胆的对比——很少有别的女人涂樱红色唇膏能像她那样好看。

她的眼里,却只有马诺利。他们已分别得太久,此次重逢,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二人也如同着了魔咒。他直愣愣地盯着她。

安德烈亚斯正要把孩子递给安娜。

“安娜,按照习俗……”他把白色的小襁褓递向她。

有那么一会儿,他妻子失了神,没有一点反应。

“安娜?”

她直盯盯地望着远处。

“安娜!”安德烈亚斯见妻子毫无反应,气哼哼地催促道。

安娜一阵慌乱,连忙接过女儿,抱在怀里,两腿抖得几乎站不稳。马诺利正向他们走来,准备在婴儿生命中最重要最神圣的时刻扮演主角。

他轻轻碰了碰安娜的胳膊,俯过身来,亲了亲小宝宝的脸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他身上的气味吸入体内。这是香皂味?是田野的气息?还是他喜欢的那种牌子的甜烟味?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她怎么才能抑制住抚摸他头发的冲动呢?但此刻,他们停下,准备沿过道前行,她觉出他的西装上衣蹭着她裸露的胳膊,那感觉足以令她意乱神迷。

透过眼角余光,安娜见马诺利匆匆瞟了她一眼,她知道,那是一道爱慕的眼神。

“咱们该过去了,”安德烈亚斯不耐烦地说,“大家都等着呢。”

一位神父身穿华丽辉煌的长袍,头戴刺绣精美的高帽,站在洗礼盆旁等候。他手持一柄金色牧杖,颏下一部长髯几乎垂到腰际。两位助祭侍立两侧,穿着较为朴素,被神父那高大威严、仪表堂堂的形象衬得有几分矮小。

三人开始沿过道前行,安娜居中,她娇艳动人,宛如一朵怒放的玫瑰;身旁两位男子,身着黑色套装,俊朗帅气,颇有贵族气派。两人一样的打扮,看起来比平时更像了,像到令人惊异的程度。

婴儿被安娜抱在怀里,裹在白色蕾丝襁褓中,正甜甜地酣睡,浑然不知马上就要遭受一场痛苦的冲击。然而,一切马上开始了:身上的衣物被剥了个精光,被一次次浸入洗礼盆,被涂抹上圣油,被剪掉头发,之后又穿上衣服。眼前烛光闪烁,婴儿被抱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被人传过来传过去——从母亲手中,递到神父手中,又递到教父手中——耳畔回响着没完没了的不知什么圣歌,鼻中弥漫着一股股怪怪的气味,光这些就足够把孩子吓坏了,更别说后面其他的繁文缛节了。

在洗礼仪式的第一阶段,索菲娅——这是孩子受洗的名字——一直在哇哇大哭,哭声几乎将神父的祈祷声完全淹没,唯有片言只语偶尔压过啼哭,传到众人耳中。直到马诺利将一只漂亮的金十字架系到她脖子上时,那哭声才第一次稍稍停息了片刻。那十字架是马诺利作为教父送给宝宝的正式礼物。

安娜笑了,心里想,看来这孩子和她妈妈一样,喜欢漂亮的首饰啊。她希望马诺利注意到,自己今天戴的正是他在她圣徒纪念日[1]时送她的耳环。

在洗礼仪式的后半段,马诺利几乎一直把宝宝抱在怀里。此时宝宝安静多了,当神父抖开一条白丝带将二人缠绕在一起时,她出神地凝视着教父。经过九十分钟,仪式终于全部结束,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涌出门外,很高兴终于走出了那座闷热的教堂。阳光下,他们闹哄哄地聚在一起,等待接下来的社交活动。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索菲娅,尤其是女人们,都想就近看看她。马诺利被女人们围定,怀里抱着襁褓中安静下来的宝宝,显得极为自豪。

“好漂亮的棕色眼睛,跟她父亲的一模一样。”好几个人都这样说。

“而且她肯定会跟她妈妈一样长一头浓密的头发。”其中一个说道。

“就是呀,看她小脑袋上已经长出卷发啦!”另一个人附和道。

“她真美啊!”

“好漂亮呀!”

“多完美的宝宝呀!”

“呸、呸、呸!”马诺利假装吐口水。大家都知道,不管什么夸奖,都难免引起魔鬼的注意,而吐口水正是转移魔鬼注意力的传统做法。

安娜站在不远处望着马诺利,一边还跟父亲吉奥吉斯说着话,想劝父亲参加晚上的聚会。吉奥吉斯本不愿意去,他在范多拉基斯一家面前总觉得不自在,这不仅是因为他是个地位低微的渔夫,更让他抬不起头来的是他与麻风病人的瓜葛。最初,他妻子死于斯皮纳龙格岛的事是瞒着安娜婆家的,但二女儿确诊麻风病,被送到斯皮纳龙格岛上隔离生活,这消息却是瞒不住的。虽说这一豪门望族想办法埋藏了对安娜的偏见,但他们毫不掩饰对她父亲的轻视。这一家一致认为,与他保持距离才是明智之举。

吉奥吉斯终于答应会在庆祝活动上待一小会儿。安娜看起来很开心,满意地走开了。她现在准备走了。

这时大家安静下来,摄影师将宝宝的父母和教父招呼到一起,安排他们站在教堂台阶上合影。安娜抱着索菲娅站在中间,安德烈亚斯和马诺利分立两侧。这是一张正式照,作为这个大日子的幸福留念。紧接着,安德烈亚斯开车把安娜和宝宝送回他们位于伊罗达丘陵高处的家里。那是一座宽阔敞亮的房子,坐落在橄榄园中间,俯瞰着大家族几千英亩土地中的一部分,而土地只是这个家族庞大产业的一小部分。

自从搬进这座房子,安娜便开始大修大改,不仅是室内装饰,还有室外改造。她让人把房前那块地平整了,种成草坪,聚会就在这块草坪上举行。摆满鲜花的隔板桌排成几长排,每排桌子中间都摆上葡萄酒和拉克酒[2]。附近的树下,一队厨师正转动烤架烤着山羊。

几百名客人涌到草坪上来。他们三三两两站在提前准备好的自助餐周围,无拘无束地大吃大喝起来,不少人毫无节制,吃相贪婪。大多数宾客都与范多拉基斯家族有生意来往,觉得他家的宴席就该丰盛,于是吃得也理直气壮。

从教堂一回到家里,安娜就把宝宝交给奶妈。宝宝睡着了,这段时间不需要她照看。

吉奥吉斯属于最后一拨到达的客人,他局促地环视人群,找寻认识的人。玛丽亚的挚友佛提妮注意到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赶忙和哥哥安东尼斯走过来。这两家人关系密切,吉奥吉斯瞧见他俩,露出笑容。在布拉卡,他经常在佛提妮家的小饭馆见到佛提妮,但安东尼斯他却有一阵子没见了。

“你还好吗?”他亲热地问,“可比以前更帅啦!”

“帅是帅,”佛提妮戳了戳哥哥的胳膊,“只是帅过了头,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毋庸置疑,安东尼斯是这次聚会中最帅的男子。他还是小孩子时,无论是谁,只要看到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都会被他迷住。那是一双杏眼,栗子色。

“他还特别挑剔!”她笑话他,“换了别人,孩子早都该洗礼了,可他对女孩子都不带正眼瞧的。”

“佛提妮……”安东尼斯和气地反驳道,“才不是呢,我就是没找到合适的,如此而已。”

“你是在等那个合适的人,对吧?”吉奥吉斯替他解围,“婚姻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会抱恨终生的。”

接下来的几分钟,吉奥吉斯问起安东尼斯在庄园里做的工作,提了各式各样的问题。这份活儿强度很大,但显然很适合安东尼斯。在德军占领克里特岛期间,他曾在抵抗运动中英勇作战,历练出非凡的耐力和体力。对他来说,干体力活儿稀松平常,而且正如吉奥吉斯观察到的,与以前相比,安东尼斯更平添某种神明般的气度。

马诺利穿过人群走过来,和他们聊了起来。在过去几年里,他和安东尼斯结为莫逆之交。起初,安东尼斯对他还存有戒心,但渐渐发现两人志趣相投,尤其是他俩都酷爱音乐,于是常在一起演奏,安东尼斯吹木笛,马诺利则演奏里拉琴[3]

吉奥吉斯恭喜马诺利当上教父。他和大家一样,看到安德烈亚斯和他堂弟马诺利站在一起,不禁为二人如此相像而诧异。这俩人身高都将近两米,比一般克里特人高,都长着浓密的棕发和高高的颧骨,唯一不同是安德烈亚斯下颌稍宽。但二人神态举止却判然有别,连陌生人都能看得出来。马诺利天生爱笑,眼角有深深的笑纹,而安德烈亚斯则阴沉木讷,就连他微驼的肩背也透出一股子严肃劲儿。

此刻,乐手们开始演奏,第一支曲子是庄重的慢步舞曲,是人人都可以加入的八步舞。安娜房前的草坪很大,足以让一百个人围成一个圆圈,此时他们正围成一圈。一旦第一圈人满了,就在第一圈内围第二圈,紧接着是第三圈,直到最后围成四个同心圆。伴奏的乐手共有十位:两位拉里拉琴,三位弹拉乌托琴[4],两位弹吉他,一位拉小提琴,一位敲塔波鼓[5],还有一位弹曼陀林[6]。他们的合奏浑厚而丰富。下一支舞是复杂的十五拍舞,可连这支曲子大家也都知道,刚才还在跑来跑去到处乱窜的小孩子们,此刻也插进成人的舞队中,自信地随着他们起起落落的动作,绝不会迈错步子,仿佛这些舞蹈他们在娘胎里就学会了。

吉奥吉斯觉得这会儿是离开的好时机。他看了一会跳舞,又和安娜婆家人客套了几句,便趁人不注意,悄悄离开,走路回家去了。

中间,马诺利受安东尼斯鼓励,到卡车上拿来他的里拉琴。他坐下来,左手握住那精巧的三弦乐器,右手运弓拉弦。那乐器在他那双大手中显得那么小巧,但是从中发出的乐声又那么响亮,顶着拉乌托琴坚定的扫弦声,巧妙地稳稳地奏出旋律。乐声如泉流奔涌,越来越快。他一气演奏一个多小时,一点儿没有停歇。

乐手们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力,音乐如溪水一般,在客人间蜿蜒流淌,仿佛在寻找着缝隙,以便逃逸到四周的丘陵之中去。马诺利凝视着不远处,尽管他坐在那排乐手的末尾,却仿佛置身于音乐的中心,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大约晚上十点钟,一位知名歌手出场了。那一刻,整个夜晚被点燃,给这场晚会注入了疯狂的欢庆气氛。

后来,马诺利跳起了泽贝吉克舞[7]。观众围拢过来,欣赏他展示杂技般的转身和单脚旋转动作。很显然,他是在炫耀舞技,而非表达这种舞蹈通常所传达的痛苦。

安德烈亚斯基本上整晚都穿梭在不同客人中间,感谢他们出席活动,感谢他们送给索菲娅礼物。偶尔,他能瞥见妻子的身影,看到她在笑。这是将近一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轻松愉快。他想,她终于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

一旦舞蹈开始,他就再也觅不到她的身影了,只偶尔瞥见一抹红色。当大圆圈旋转起来时,他才能相对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她仿佛如痴如醉,臣服于舞之精灵的威力之下。


从这样的狂欢中缓过劲儿来,需要好几天时间。秋天将至,庄园里有很多活儿需要人干,但工人们都有点懒洋洋的。

“这只能怪老板自己,”安东尼斯对马诺利说,“聚会上酒比水还多。”

“好像都让我们喝得一滴不剩”,马诺利笑起来,“接下来就得酿今年的新酒啦!”

几周后便是收获葡萄的季节,接下来就是蒸馏,酿造烈酒,为这岛上一场又一场的狂欢提供燃料。

这对朋友坐在布拉卡的咖啡馆里。干完一天的活儿,马诺利来到这里,把他的里拉琴重新挂回到吧台后面的墙上。这把琴常年挂在这里,他常常应布拉卡朋友们的要求即兴演奏。

“它是我唯一的爱。”他经常开玩笑说。

洗礼仪式上,安娜在马诺利身边舞蹈,心中燃起与他鸳梦重温的渴望。他矫健的身姿,他跳舞和拉琴时展现的勃勃生机,让她欲火中烧。她开始制造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两天后,她的愿望圆满实现了。

那天白天,奶妈带小索菲娅出门散步去了,要去很久。这宝宝很不安生,尤其是在洗礼之后的那几天里,只有抱着她不停走动或者用婴儿车推着晃着,她才能入睡。

那天下午,安娜无拘无束地享受着快乐。天气很热,窗户洞开,马诺利捂住她的嘴,免得让人听到她的呻吟声。在极度狂喜中,也在他们做爱时经常出现的近乎狂暴的情绪中,她狠狠咬住他的手指。

“安娜!”

当她发出最后一声克制不住的喘息时,他也快乐地呻吟着。

有一阵,他们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下的床单潮乎乎的,已经揉搓得起了皱。

安娜的乌发在枕头上扇面般铺开,马诺利捏起一绺缠在手指上把玩。

她转过头看着他。

“离了你,我真的活不下去。”她呢喃道,声音低到只有他能听到。

“你不需要离开我,我的爱。”他轻声说。


[1]圣徒纪念日(Saint's day),也叫作命名日(Name Day),在希腊等东正教国家,孩子往往以某位圣徒的名字命名,人们会隆重庆祝与自己同名的圣徒的纪念日,邀请亲朋好友聚餐,真正的生日反而不太受重视。——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拉克酒(Raki),由葡萄和大茴香酿制而成的高度酒,度数一般在45度左右,在地中海地区最为有名。

[3]里拉琴(Lyra),指克里特里拉琴,类似小提琴的拉弦乐器,一般为三弦,不同于更为人熟知的里拉琴(Lyre),即诗琴,是七弦的弹拨乐器。

[4]拉乌托琴(Laoúto),源于希腊的长颈弦乐器,属于鲁特琴类,有四组复弦,共八根弦,以长琴拨弹拨,音色多变。

[5]塔波鼓(Tabor),一种带响弦的双面小鼓。

[6]曼陀林(Mandolin),又译作曼陀铃,源于意大利的弹拨乐器,属于鲁特琴类,琴颈较短,有四组复弦,共八根弦,用拨片演奏,声音清脆美妙,空灵纯净。

[7]泽贝吉克舞(Zeibékiko),又称鹰舞,一种希腊男子跳的传统即兴舞蹈,没有固定舞步或节奏,舞者往往情动于衷而即兴起舞,伸展双臂如鹰展羽翼,常有跪地后仰与旋转等动作,展现出极大的情感张力,表达舞者无以言表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