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嫁

过了冬,天更寒了,顺国公府的老太太整日缠绵病榻,不见好转。

虞婼跪坐在垂着帘幕的床榻前,她只见浑浑绰绰的光影下,祖母那岁月侵蚀过的容颜被模糊。

想起儿时父亲母亲常不在府,家里的兄弟姊妹都是祖母一手教养,疼爱非常,心中万般悲痛,默默垂下了泪。

“婼婼——”

虞婼听到祖母虚若游丝的声音,忙应声:“祖母,孙女在。”

一只枯砺的手撩开帐子一角,声音清晰了许多,却也沉重许多:“祖母自知无力回天,你的兄弟姐妹都有了着落,独你一人成亲月余便丧夫新寡。”

虞婼咬牙,心头泛着酸意,祖母病重还如此牵挂她。

“你为顾幸那孩子守了两年寡,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之前我总与你提起的齐安侯府家的二郎……”

虞婼轻声打断了她:“祖母,孙女自己也可以过好日子,不必——”

“唉——”老太太叹息声幽远绵长,似乎下一瞬就要驾鹤而去。

虞婼瞧见她干涸的眼角似有热泪,默默低下了头。她思索良久,又挣扎了许久,终是不忍祖母失望,妥协应下。

许是国公府添了喜事,开了春,老太太精神都好了许多。

府中上下都在忙着三姑娘和齐安侯府江家二郎的婚事,一派热闹忙碌的景象。

只有虞婼这个正主淡定地仿佛与自己无关,捧着热茶坐在廊下看冰雪红梅。

捧玉怕虞婼冷着,从屋内拿了件兔毛雪领的明蓝色大氅给虞婼披上,来回踱步,心事重的藏不住。

虞婼啜了口茶,任由茶雾在眼前舞动:“自家院子,你想说什么就说。”

捧玉皱起小脸:“姑娘当初嫁给和亲王府家的世子是老太太的主意,可那世子病弱不堪托付,不到两月就病逝。”

她顿了顿,瞧了眼虞婼没什么表情,继续道:“如今老太太让姑娘嫁给齐安侯府江家二郎,我可听说那江家可是个虎狼窝,一家子纨绔,江二最是!真不知道老太太是疼姑娘,还是害姑娘!”

恰好折袖领了衣冠回来了,听到捧玉这话忙训斥她:“编排老太太的话也敢说,也就是姑娘性儿好,还不赶紧下去。”

虞婼冲她摇了摇头:“捧玉也是担心我,不必苛责。”

折袖叹了口气:“不止捧玉,奴婢心里也有困惑……”

虞婼放下茶碗,纤细瓷白的手拢了拢领口,目光落在庭院前那含苞欲放的红梅上,声音浅淡却透着一股力量:“从前我不明白祖母为何一定要让我嫁给江二,前段时日母亲同我说了才清楚。”

“齐安侯府老太太对祖母有恩,可自从齐安侯爷失踪后,老太太身子不好,家里由继室陶氏把持,加之府中男丁虽省却不思进取,坐吃家产。”

听了这么多,捧玉还是不明白,姑娘嫁过去不就是害了她吗。

折袖小心翼翼道:“老太太是想让姑娘去帮衬帮衬侯府老太太?”

虞婼不语,空气凝滞一瞬,全是默认。

婚期是江家老太太早就商议过得,磨了半年之久,两位正主才肯点头答应。

虽然日子有些急,可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一样都不差。

成婚那日,阴沉的天难得放晴,日光渐渐炽烈,温度虽不高,却映着大街小巷的红绸喜色,夺目至极。

齐安侯府坐落在长恩街东边,百步外的巷口围满了想要围观的百姓。马车如盖,人流如织,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街口卖炊饼的妇人止不住的羡慕:“人家虽嫁过人,到底还是公府贵女,这聘礼嫁妆堆起来跟小山似的。”

一旁看热闹的人附和着:“她可不是普通的贵女,虞家祖上沾着皇亲,到老国公那一辈从龙有功赐了旧朝国姓。”

“如今他们一家,国公爷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神圣威斗大将军,国公夫人是太后疼爱的兴阳郡主,府里的哥儿,姐儿不是做了大官就是进宫做贵人,有这样的母家,便是侯府入赘都不为过。”

虞婼嫁过人,那人是和亲王家的世子萧顾幸,家中行二,如今她嫁的江嶷也是排行第二,还真是出奇的相似。

成婚的礼仪她都通晓,只是重来一遍,还是让她有些恍惚。

江嶷被人拉着喝酒,外头守着的徐嬷嬷见几个小厮扶着烂醉的人从院外踉踉跄跄进来时,忙进去禀报。

“娘子,姑爷来了。”徐嬷嬷是母亲为她选的人,从前是宫里带出来的,做事都有分寸。

等了许久,却不听开门声。

徐嬷嬷再去看,见人已经被扶着转了个弯往书房去了。

她心底气恼,自家姑娘竟然得到如此冷落,但不敢发作出来,毕竟他们是外人,一举一动都走可能招来麻烦。

虞婼似乎猜出这样的结果,自顾自的摘了喜冠,对着二进门外两列依旧拖着物件的侍女道:“天色已晚,你们也早早回去歇着吧,捧玉和折袖留下替我宽衣。”

那些个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领命退下了。

虞婼一抬头看到捧玉气鼓鼓的小脸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打住:“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替我将这喜服脱了。折袖去将灯芯剪了去。”

折袖点了点头,从一旁的竹箩里拿了剪刀,回头看了眼云淡风轻的虞婼,心里暗叹,姑娘心里真是强大。

若是别家姑娘新婚夜独守空房,第二日天一亮,铺天盖地的流言都能给她淹死,早就哭去了。

虞婼卸了钗环,有些饿了,让捧玉去厨房要些吃的,谁知门门一开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

只见徐嬷嬷黑着脸走了进来,声音愤愤:“娘子,姑爷发了酒疯在院子里闹呢。”

虞婼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静默良久起身走了出去,彼时的她已经换了身鹅黄色梨花软面褙子裙,夜色下也衬得肤色如梨花一样白。

庭院里,江嶷抱着两人高的廊柱,领口的绣扣解开了几颗,衣衫半敞,露出里衣,头发也乱糟糟的,只要有人靠近就发疯似的打人。

嘴角不避讳地喊着:“嫁过人的女人,老子才不要碰呢!谁知生的什么丑八怪模样,将她那痨病鬼前夫给吓——”

话还没说完,就见虞婼端然玉立在自己跟前。

“死了。”江嶷咽了咽口水,呆愣住了。

缘由是这娘子生的过分美丽,杏眸黛眉,琼鼻樱唇,眸光流转间似星飞玉转,步子轻挪时柳身如絮,步步生香。

虞婼道:“郎君这是闹哪般?既不愿娶我,当初就不该应下这门婚事,如今来闹,是齐齐下了侯府和公府的脸面,让外人看笑话?”

她语气明明没有生气的意味,落在江嶷耳中却十分扎耳。

“不是——”江嶷话说一半,两眼一翻,吐了又吐,晕死过去。

虞婼见他要倒地,忙往旁边挪了几步,腾出地方来让他晕。

捧玉在她身后,本就憋着气,不敢对主子们发,便看着那边几个服侍江嶷的小厮:“你们几个挺尸呢?主子晕了,也不赶紧将他扶回去,生的再醒再闹。”

那几人弓着背,连连点头,扶起晕的江嶷却不知该送回书房还是内屋。

虞婼头也不转地回屋去:“别送我屋里。”

捧玉冲着那些人冷哼一声,也跟着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