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死死扒在冰冷的窗台上。
那缕花白的头发,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条垂死的蛞蝓,正被无形的、来自棺内深渊的力量,一点一点,坚定不移地拖入那条狭窄的黑暗缝隙。
每一次微不可察的移动,都伴随着我心脏被攥紧、再被狠狠拧绞的剧痛。
头皮炸开,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有眼球被那恐怖的景象死死吸附着,无法挪动分毫。
“嗬……”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声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冰冷刺骨。
窗台粗糙的砖石棱角深深陷进手掌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但这痛感如此遥远,如此微弱,完全无法穿透那层厚厚的、名为恐惧的冰壳。
跑!快跑!离开这里!
大脑深处某个角落发出尖锐的嘶鸣,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
但我的身体背叛了意志。
它僵硬得如同深埋冻土的朽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被那缓缓蠕动的头发和缝隙后深不见底的黑暗死死钉在原地。
冷汗像冰冷的溪流,沿着脊椎沟壑疯狂奔淌,浸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
就在那缕头发即将完全没入黑暗缝隙的最后一瞬——
“咳……咳嗯!”
一声沉闷压抑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声,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灵堂内响起!
是村长!
那咳嗽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穿了我冻结的意识!
扒着窗台的手指触电般猛地一松,身体失去支撑,直直向后倒去!
“噗通!”
后背重重砸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的泥点沾了满脸。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衣衫,刺骨的寒意激得我一个哆嗦,濒死的窒息感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和寒意短暂地驱散。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一切!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闪烁,如同血红的警报。
我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扇后窗,顾不上确认村长是否发现了我的窥视,手脚并用地从泥地里挣扎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濒死的鱼。
泥浆裹满了裤腿和手掌,冰冷滑腻,每一步都踉跄欲倒。
我凭借着对老屋布局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绕过墙角,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朝着我睡觉的那间废弃柴房的方向亡命奔去。
身后,灵堂的方向,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木椅挪动的吱呀声……又或许,那只是我过度惊惧下产生的幻听?
我不敢回头,不敢停下,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冰冷的刺痛。
柴房的门虚掩着,我几乎是撞了进去,反手死死抵住粗糙的门板,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
黑暗中,只有我自己如同破鼓般疯狂擂动的心跳和粗重到几乎撕裂喉咙的喘息。
冰冷的汗水混合着泥水,顺着额发、脸颊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眼前,那缕被拖入黑暗缝隙的花白头发,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缓慢、粘滞、充满绝望的拖拽感,清晰得令人发疯!
那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幻觉!
阿婆……阿婆她……可能……还活着?在那口黑暗、冰冷、密闭的棺材里?!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和冰寒。
如果她还活着……那封死的棺材……那无法呼吸的黑暗……那缓慢窒息的无边绝望……
“呕……”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巨大的罪恶感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心头,碾得我几乎跪倒在地。
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
不!是村长!是那些所谓的“规矩”!是他们封死了棺材!是他们阻止我!是他们……
愤怒的火焰在恐惧的冰原上蹿起,灼烧着我的理智。
但随即,村长那双浑浊、凶戾、充满警告的眼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他压在我肩上那铁钳般的手,以及那句冰冷刺骨的话。
“现在开棺,全村都要遭殃!谁也活不成!”
全村遭殃……那是什么?比一个活人在棺材里窒息腐烂更可怕?
混乱的思绪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在脑海里疯狂纠缠噬咬。
我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泥浆糊满全身,寒意刺骨,却比不上心底那一片荒芜绝望的冰冷。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沉沉浮浮,最终坠入一片混沌、充满窒息感和指甲刮擦声的黑暗深渊。
天光,是一种浑浊的、带着沉重湿气的灰白。
我是被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刺耳的脚步声惊醒的。
猛地睁开眼,柴房破败的屋顶和蛛网在模糊的视野里摇晃。
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被湿冷的泥浆包裹了一夜的皮肤又麻又痛。昨夜那惊魂的一幕瞬间冲回脑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脚步声在柴房门口停住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父亲那张枯槁灰败的脸探了进来。
他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躲闪?
他看见我蜷缩在泥地上的狼狈样子,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
“……醒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出来……吃点东西……该……该准备上山了。”
上山?下葬?!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刺进我的神经!今天……是第四天?
离村长说的“第七天回魂”……只剩下三天了!
“爸!”
我猛地从地上撑起身体,泥浆簌簌掉落,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调,“阿婆她……”
话冲到嘴边,昨夜那缕被拖入黑暗的头发又猛地闪现,但我硬生生刹住了。
不能说!至少不能现在说!我死死盯着父亲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浑浊的麻木深处找到一丝裂缝,“……棺材……真的封死了?你……你亲眼看着阿婆……走的?”
父亲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我几乎要烧穿他的目光,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破旧的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急促地、痛苦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溺水的人在挣扎。
“你……你胡说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近乎崩溃的尖利,那张布满愁苦的脸上肌肉扭曲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哀求。
“封钉了!封钉了就是走了!走得很安详!你别……别乱想!别瞎问!”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每一个字都透着色厉内荏的虚弱。
他不再看我,猛地转身,佝偻着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柴房门口,留下一个仓惶狼狈的背影。
我的心沉到了冰窟最底层。
父亲的反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心底那个最可怕的猜测上。
他知情!他一定知道什么!那所谓的“安详”,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冰冷彻骨的谎言!
院子里已经忙碌起来。
几个精壮的村民正用粗大的麻绳捆绑着沉重的棺木,绳索勒进深褐色的木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棺材周围的地面被踩得泥泞不堪。
村长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依旧是那副阴沉的模样,双手拢在袖子里,浑浊的目光扫视着整个院子,最后像冰冷的探针一样,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了然和……警告。
仿佛昨夜后窗下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在他那双浑浊的眼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看着,嘴角似乎向下撇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
我低下头,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感觉像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
恐惧和愤怒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
他们都知道!他们都在隐瞒!为了那个该死的“规矩”,为了所谓的“全村人”!
送葬的队伍沉默地在泥泞的山路上蠕动。
雨后的山路更加湿滑难行,沉重的棺材压在八个壮汉的肩头,粗壮的抬杠深深陷入他们的肩肉。
他们低着头,沉默地喊着低沉、短促的号子,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们黝黑的额头上滚落。
棺材随着崎岖的山路摇晃着,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次晃动,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父亲捧着阿婆的牌位,走在队伍最前面,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村长则不远不近地跟在我斜后方,像一道甩不脱的阴影。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从未离开过我,即使不回头,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黏腻和冰冷,如同附骨之蛆。
山路蜿蜒向上,雾气越来越浓,湿冷的白汽从密林深处弥漫出来,缠绕着每一个沉默的身影,将队伍切割成模糊的片段。
周围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抬棺号子单调的呜咽,还有棺材摇晃时那令人心悸的“咚…咚…”声。
突然——
“滋……”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短促,却带着无比熟悉质感的刮擦声,穿透了浓雾和脚步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像指甲,在粗糙的木板内壁上,绝望地刮过!
我的脚步猛地一滞!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不是幻听!绝不是!那声音……就在我身后!就在那口摇晃的棺材里!
我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想要回头——
一只冰冷粗糙、带着惊人力量的大手,铁钳般再次重重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肩胛骨捏碎!
同时,一股浓烈呛人的旱烟味混合着冰冷的湿气猛地灌入我的鼻腔!
村长的身体紧贴上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浑浊低沉的声音,如同贴着我的耳廓刮过的冰刀,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意和赤裸裸的威胁:
“看路!娃子!”
他那只按在我肩上的手,五指如同钢钩般深深嵌入我的皮肉,传递着巨大的力量和警告,“山道滑……摔下去……可没人拉你上来!”
他话语里的杀意,冰冷刺骨,毫不掩饰!那绝不仅仅是对坠崖的警告!
我的身体在他铁钳般的掌控下无法动弹分毫,只能死死盯着脚下泥泞湿滑的山路。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棺材摇晃的“咚…咚…”声和那微弱却清晰的刮擦声,交替着在耳边回响,像丧钟,像诅咒,重重敲打在我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阿婆……她还在里面……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恐惧和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而肩膀上那只冰冷的手,和身后那道如同毒蛇般黏腻的目光,则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将我死死锁在这条通往坟墓的泥泞之路上,动弹不得。
下葬的土坑早已挖好,就在雾山村祖坟地的边缘,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新鲜的黄土堆在坑边,散发着浓重的、湿润的土腥味,混杂着腐烂树叶和树根的气息。
八个抬棺的汉子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棺材放入坑中。
深褐色的棺木落入黄土的怀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泥土开始被铁锹铲起,一锹,又一锹,带着湿冷的重量,砸落在棺盖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那声音沉闷而规律,像是大地缓慢的心跳,又像是为棺内一切动静敲响的丧钟。
我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死死盯着那不断被黄土掩埋的棺材。
每一锹泥土落下,都像砸在我的心脏上。
那微弱的刮擦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混合着泥土落下的闷响,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交响。
村长就站在我身侧不远,他那冰冷的目光像两把实质的锥子,牢牢钉在我身上,警告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父亲捧着牌位,跪在坟坑前,身体佝偻得几乎要埋进土里。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出来,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绝望?
那哭声里,听不到多少对逝者的哀思,只有一种被彻底压垮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负罪感。
他没有看那逐渐被掩埋的棺材,只是死死盯着牌位上阿婆的名字,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泥土落下的“噗噗”声持续着,棺材的轮廓一点点被黄土覆盖、吞噬。
当最后一锹土被拍实,一个新起的、湿漉漉的黄土坟包出现在眼前时,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绝望感,如同墓穴深处渗出的寒气,瞬间攫住了我。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将一个可能还活着的人……活埋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和寒意,让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底那巨大的空洞和冰冷。
简单的祭拜仪式在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村长站在坟前,对着新坟,用一种嘶哑、平板、毫无感情的语调,念诵着古老的、谁也听不太真切的送魂词。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空洞感,仿佛只是在履行一道冰冷的程序。
没有人哭泣,除了父亲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其他村民的脸上,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极其沉重、却又不得不做的苦役。
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沉默地、迅速地沿着来时的泥泞小路下山。
没有人交谈,只有杂乱的脚步声踩在湿泥上发出的噗叽声,在浓重的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每个人都低着头,仿佛急于逃离这片新坟带来的压抑和……某种无形的威胁。
我被裹挟在人群中,脚步沉重。肩膀被村长捏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那冰冷的触感和威胁的话语如同附骨之蛆。
就在我即将拐过一个被浓雾包裹的山坳弯道时,我下意识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坟地。
浓重的白雾如同流动的牛奶,几乎完全吞没了那个新起的黄土坟包,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孤零零的轮廓。
就在那一片迷蒙的白色深处,就在那个坟包的顶端——
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点,在浓雾中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点极其微小,如同坟地里一点将熄未熄的鬼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物的气息?
只闪了一下,就被翻涌的浓雾彻底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幻觉?是雾气折射了远处什么微光?还是……眼花了?
我猛地停住脚步,心脏骤然狂跳!一股比山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看什么看!”
一声粗哑的低喝在身后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暴躁和威胁。
是村长!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神凶戾得像要噬人。
浓雾在他身后翻涌,那张布满深纹的脸在雾气中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还不快走!”他厉声催促,声音像裹着冰碴,“这山里的雾……吃人!”
他不再废话,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小路,魁梧的身影很快被浓雾吞噬,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充满压迫感的轮廓。
我站在原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浓雾彻底封锁的坟地,那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死寂。
刚才那一点微弱的红光,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我知道,它出现过。
一颗冰冷的、名为“真相”的种子,混合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和腐烂的恐惧,已经深深埋进了我的心底,并开始……无声地发芽。
它汲取的养分,是阿婆棺材里绝望的抓挠,是父亲崩溃的呜咽,是村长眼中赤裸裸的警告和杀意,还有……那坟头一闪而逝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暗红微光。
第七天……回魂……
这个词,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迷信,它变成了一个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倒计时,悬挂在我的头顶,也悬挂在整个雾山村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