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登天路遥

青州城灰蒙蒙的城门在连绵阴雨中洞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布满湿滑苔藓的森然巨口。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敲打着车辕、马鞍和沉默如铁的人群,发出单调而压抑的、仿佛送葬鼓点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腥气,更有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由健硕骡子拉拽的平板车,如同移动的棺椁,静静停在城门洞的阴影里。车上,是苏氏琉璃坊被搜刮一空的“遗骸”。而最核心的,是两只被层层包裹、如同巨大蚕茧的箱笼——数层特制锦缎、厚实棉絮,再装入坚固得足以抵御箭矢的紫檀木箱,最后用浸透桐油、坚韧无比的厚牛皮绳如同捆缚妖魔般严密捆扎。那里面,囚禁着苏家渺茫的“生路”,更封印着足以捅破九霄、焚尽天庭的“毒刃”。

钦天监张主事高踞于一匹神骏的青骢马上,雨水冲刷着他本就白净阴鸷的面皮,更添几分死气。油亮的蓑衣下,那双眼睛如同盘旋在腐尸上空的秃鹫,锐利而贪婪地逡巡着车队,最终,那粘稠的目光死死钉在装载琉璃盏的箱笼上,仿佛要穿透层层包裹,舔舐那致命的珍宝。四名灰衣劲装的钦天监守卫,如同冰冷的石像,拱卫在马车两侧,手按腰刀,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屋檐下稀稀拉拉、神情麻木的看客。他们的存在,是“护送”,更是最严苛的监视与押解。

苏瓷如同一抹黯淡的影子,静立在装载幽蓝盏的板车旁。她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衣裙,外面罩着同样洗得发白的蓑衣,宽大的斗笠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线的唇。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在她脚边汇成浑浊的水洼。她背上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寒酸的替换衣物和父亲在绝望的沉默中,用枯槁手指偷偷塞给她的、苏家仅存的一点发硬的干粮与几枚带着体温的碎银。

父亲苏茂生没有来。昨夜的诀别,已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气。苏瓷离开时,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只剩下一具被恐惧和宿命彻底压垮的空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那无声的默认,是这位老人能给予女儿最后的、也是用灵魂刻下的沉重烙印。

“时辰到!启程——!”张主事尖利刺耳的嗓音穿透雨幕,如同丧钟敲响。车夫挥动鞭子,鞭梢在湿冷的空气中发出爆响,骡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缓缓驶出那如同巨兽咽喉的城门。

苏瓷最后回头一瞥。阴雨笼罩下的青州城,灰败如一块巨大的墓碑。苏氏琉璃坊的方向,只余一片模糊的雨帘。那座承载了她所有温暖与技艺、最终点燃了焚天怒焰的窑炉,连同父亲佝偻绝望的身影,都被无情地隔绝在那片冰冷的阴霾之后,渐行渐远。

别了,青州。别了,爹爹。

她猛地转回头,斗笠下,眼神已凝成万载玄冰。前路迢迢,登天路遥,每一步,都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路途的狰狞,在离开青州地界后便迫不及待地展露獠牙。

横亘在通往“登天驿路”必经之处的第一道鬼门关,便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断龙峡”。峡如其名,两侧是刀削斧劈、直插云霄的万仞绝壁,中间仅有一条紧贴着下方咆哮江水的、朽烂湿滑的悬空栈道。雨水让本就危险的栈道如同抹了厚厚的油脂,江水在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奔腾怒吼,卷起浑浊的巨浪,疯狂拍打着狰狞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仿佛来自地狱的轰鸣。浓重的水汽弥漫升腾,将视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骡马在栈道入口便惊恐地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任凭车夫如何抽打呵斥,也畏缩不前,畜生对死亡的直觉远比人敏锐。

“废物!一群废物!”张主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咒骂声在峡谷回响,不知是骂牲口还是这绝境。他翻身下马,声音因恐惧而尖利:“都给老子听好了!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人推马拉!箱子若有半点闪失,尔等九族陪葬!”他指着装载琉璃盏的板车,声音因激动而破音,“天黑前必须通过!否则,这断龙峡就是尔等的埋骨地!”

钦天监守卫们面皮紧绷,如临大敌。两人在前,如同探路的耗子,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两人殿后,手死死按着刀柄。他们将装载琉璃盏的板车死死夹在中间。车夫们则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拉住骡马的缰绳,几乎是拖着它们踏上那死亡栈道。苏瓷紧贴在装载幽蓝盏的板车旁,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湿冷的山风裹挟着水汽,如同冰冷的巨掌,狠狠拍来,要将人撕扯下去。她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岩壁,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朽木不堪重负的呻吟震颤,以及下方那咆哮江水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狂暴吸力!

突然!

“小心头顶——!”前方探路的守卫发出凄厉的破音嘶吼!

轰隆隆——!

一块被连日雨水浸泡得松脱的、如同房屋般大小的巨岩,裹挟着泥浆碎石和死亡的呼啸,从上方峭壁轰然滚落!它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撕裂雨幕,直直砸向栈道中段!目标,赫然是那装载琉璃盏的板车!

时间仿佛凝固!

“护住箱子!”张主事发出非人的尖叫!

殿后守卫的示警声被巨岩滚落的轰鸣彻底淹没!

生死一线!

苏瓷瞳孔骤缩!身体比思维更快!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爆发出远超常人的力量,用肩膀和整个身体的重量,狠狠撞向装载幽蓝盏的板车内侧!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

巨岩擦着板车的外缘,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狠狠砸在栈道上!外侧腐朽的护栏如同纸糊般瞬间粉碎!木屑、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板车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剧烈横移,外侧轮子完全悬空,车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全靠苏瓷那搏命般的撞击和内侧车夫死命拉住缰绳,才险之又险地没有翻入那吞噬一切的咆哮深渊!受惊的骡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车夫拖倒在地,场面混乱如末日!

张主事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箱子!快看箱子!”他挣扎着爬起,声音嘶哑变形。

守卫们惊魂未定,连滚带爬扑到板车旁。厚实的牛皮和坚固的箱体挡住了致命的飞溅碎石,箱子本身似乎完好,但捆扎的绳索被巨力崩断了两根,牛皮也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张主事长舒一口气,随即,他那阴鸷的目光猛地射向紧贴在岩壁上、脸色惨白如金纸、胸口剧烈起伏的苏瓷。那目光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但更深层,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疑和一丝冰冷的审视——这丫头刚才的反应速度、爆发出的那股蛮力…绝非寻常村女所能有!

“晦气透顶!快走!都给我打起精神!再出差错,老子先砍了你们!”他烦躁地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队伍在死亡的余悸中,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地挪过了断龙峡。每个人都如同从冰水里捞出,冷汗浸透内衫,与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险峻的山路过后,是相对平缓却更加死寂荒凉的丘陵地带。雨水渐歇,但天色却阴沉得如同锅底,乌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大地。道路两旁是半人高的、枯黄摇曳的荒草和稀疏扭曲的怪树林,风声呜咽,如同无数怨魂在低语。

就在车队行至一处前无村、后无店,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荒凉斜坡时——

“呜嗷——!!!”

一声凄厉如夜枭啼哭的唿哨,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死寂!

道路两旁枯黄的荒草丛中,如同鬼魅般猛地蹿出二十几条黑影!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如同地狱爬出的饿鬼,手中挥舞着锈迹斑斑的柴刀、削尖的木棍、豁口的锄头,眼中燃烧着饿狼般凶狠而绝望的绿光!

“留下买路钱!粮食!所有值钱的东西!不然留下命来!”为首一个脸上带着蜈蚣般狰狞刀疤的壮汉,挥舞着一把缺口的大砍刀,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

“大胆狂徒!钦天监押送天家贡品!尔等找死不成?!”张主事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厉声呵斥,试图用“天家”的威名震慑这群亡命徒。四名守卫立刻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昏暗中闪烁寒光,组成脆弱的防线。

然而,“天家”二字在极致的饥饿和绝望面前,早已失去了所有威慑。刀疤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狞笑:“天家?!天家给过老子一口活命的饭吗?!狗屁钦天监!兄弟们,上!抢了粮食活命!抢了宝贝发财!杀啊——!”

“杀光他们!抢东西!”流民们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红着眼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群,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人数远超守卫,又悍不畏死,瞬间就将车队冲得七零八落!

杀戮,瞬间爆发!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惨叫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绝望的哀嚎声交织成一片死亡交响曲!

钦天监守卫确实悍勇,刀法狠辣,瞬间劈翻了冲在最前面的三四个流民,鲜血喷溅。但对方人多势众,且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一名守卫被几根削尖的木棍同时捅穿了小腿,惨叫着倒地,瞬间被乱棍淹没!另一名守卫则被两个瘦骨嶙峋却力大无穷的流民死死抱住腰身,手中的腰刀被硬生生夺下!车夫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钻进车底,蜷缩着瑟瑟发抖。

张主事吓得面如土色,死死缩在坐骑后面,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挡住!快挡住!护住箱子!箱子!箱子绝不能丢!”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装载琉璃盏的板车,那眼神比看自己的命还重要。

混乱中,几个流民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秃鹫,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几只被严密守护、一看就装着“大宝贝”的箱笼!“好东西!在那!抢大的!”他们嚎叫着,无视守卫的刀锋,如同疯狗般拼命扑向装载琉璃盏的板车!

一名流民高举着沉重的锄头,狠狠砸向捆扎箱笼的牛皮绳索!另一名则手脚并用地爬上板车,枯瘦的手爪猛地抓住覆盖的油布边缘,就要狠狠掀开!

苏瓷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幽蓝盏的秘密绝不能暴露!更不能落入这些疯狂流民手中引发不可测的混乱!她全身肌肉绷紧,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阻止!暴露?还是毁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苏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腰间暗藏的短刃之际——

“嗡——咻!咻!咻!”

数道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破空厉啸撕裂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是几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扑向板车的那几名流民,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正面轰中!胸口或咽喉处瞬间炸开碗口大的恐怖血洞!鲜血混合着碎骨内脏狂喷而出!他们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破麻袋般从板车上栽落,重重砸在泥泞中,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这精准、冷酷、高效的死亡瞬间冻结了战场!

剩下的流民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在原地,眼中疯狂的绿光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只见不远处荒坡的制高点,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了三骑。他们身着亮银色的、线条流畅如刀锋的轻甲,在阴沉的天幕下闪烁着冰冷、非人的金属光泽。脸上覆盖着只露出冰冷双瞳的狰狞金属面罩,毫无人类情感。每人手中平端着一把造型奇异、布满幽蓝符文、散发着不祥微光的劲弩。弩臂上符文流转,刚才射出的弩箭尾部,还残留着一丝肉眼可见的、冰蓝色的能量轨迹。

为首一人,头盔顶端插着一根醒目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金色翎羽。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柄散发着致命寒意的符文劲弩,冰冷的目光如同扫描死物的探针,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最终落在魂不附体的张主事身上。那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摩擦,毫无起伏,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威严:

“奉‘巡天鉴’丙字旗旗主令谕,特来‘护送’苏氏贡品。阻挠者,格杀勿论。”

“巡天鉴!”

这三个字如同九幽寒风灌顶,瞬间将张主事脸上的惊恐、侥幸、谄媚全部冻结,只剩下最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恐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马后爬出来,对着山坡上的银甲骑士五体投地般深深作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下官张世荣!钦天监主事!叩…叩谢上使救命大恩!下官奉旨押送贡品!这些…这些该死的流寇刁民……”

“杀。”金翎骑士根本不屑于听张主事的废话,冰冷的唇齿间,只吐出一个字,如同宣判。

他身后两名银甲骑士,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再次无声地抬起了符文劲弩,幽蓝的箭头锁定了那些呆滞的流民。

“饶命啊!神仙饶命!”剩下的流民如梦初醒,丢下武器,发出绝望的哀嚎,转身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这片修罗场。

“咻!咻!咻!”

冰冷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弩箭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之镰,精准无比地追上每一个仓惶奔逃的背影,无情地洞穿他们的后心!惨叫声戛然而止,荒坡上瞬间又多了十几具尚带余温的尸体,鲜血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稀释,汇入泥泞。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湿冷,弥漫在死寂的空气中。

战斗开始得突兀,结束得更快。银甲骑士如同来自九幽的收割者,高效、精准、漠然,视人命如草芥。

张主事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车夫们瘫在泥水里,裤裆一片湿濡,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苏瓷站在板车旁,斗笠下,她的脸色比地上的死尸还要惨白。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肉渗出血丝,才勉强压下身体本能的、因极致的愤怒和冰冷杀意而引发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死亡,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视凡人如蝼蚁的屠戮!是银甲骑士身上散发出的、比张主事浓烈千百倍的、属于天庭爪牙的、非人的冷酷与压迫!那符文劲弩上流转的幽蓝微光,让她仿佛看到了那些穿透凡人身体、贪婪吸食生机的无形“根须”的实体化!

巡天鉴!天庭最神秘、最冷酷无情的鹰犬!他们果然如影随形!这所谓的“援手”,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表演!一场赤裸裸的警告和“考验”!天庭不仅要确保琉璃盏送达瑶池,更是在用鲜血和死亡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注视之下!任何“不轨”,都将招致比这些流民更彻底的毁灭!

金翎骑士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越过张主事卑微颤抖的肩头,精准地落在了苏瓷身上。那目光在她沾满泥浆的粗布衣裙、低垂的斗笠和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漠然,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送上祭坛的、需要确保完整的祭品。

那目光如有实质,冰冷地缠绕上苏瓷的脖颈,带来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她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用斗笠彻底遮住眼中翻腾的、足以焚天的恨意。

“清理,上路。”金翎骑士收回目光,声音毫无波澜,“延误,同罪。”他冰冷地瞥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

“是!是!谨遵上使法旨!快!快收拾干净!捆好箱子!上路!立刻上路!”张主事点头哈腰如同捣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慌忙指挥着吓破胆的守卫和车夫。

车队在冰冷的死亡气息中,再次如同送葬般启程。

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和泥泞,却洗不去弥漫在空气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死亡寒意。

苏瓷沉默地跟在装载幽蓝盏的板车旁。湿透的蓑衣沉重如铁,冰冷刺骨。她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帘,死死盯住那三名如同附骨之疽般、不远不近缀在车队后方的银甲骑士。他们沉默的身影,在灰暗的雨幕中如同三座移动的冰山,散发着无声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亡威胁。

登天之路,白骨铺就。断龙峡的生死一线,流民的血腥劫掠,不过是这场残酷旅程的序幕。真正的磨盘,是这些来自天庭的、毫无人性的爪牙。他们如同悬在头顶的、随时会斩落的铡刀。

而藏在她袖中、名为真相的剧毒利刃,也在这冰冷的雨水和血腥中,淬炼得愈发锋利、愈发致命。前路迢迢,每一步,都踏在染血的刀锋之上,直指那九霄之上,虚伪而血腥的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