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梅眼尖,心底的小旗子呼啦一下扬得更高了。趁热打铁!她忽然在椅子里扭了扭身子,像是嫌坐累了,伸手就去拨弄颈后的塑料卡扣:“哎呀坐不住了,歇一歇!”她作势要扯掉围布,理发过程突兀地暂停,剪刀不得不悬在半空。这个动作几乎是无声的强迫命令,逼着石月亮不得不面对她。
“别呀王姐!”石月亮慌忙按住她的手,那双手指尖微凉,“头发还一半呢,不修好怎么参加合唱?”她语速有点急,带着微微的喘息。
“那你瞧瞧,”王梅顺势转过身来,完全面对石月亮,双手拉住石月亮刚才按过来的那只手,眼神像一泓温水包裹着她,“我们是不是好姐妹?”热切里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劲儿。
石月亮被她这半玩笑半认真的架势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轻轻点了点头,脸颊烫得像烧着小火炉。王梅那张自带喜庆的笑脸,加上天生乐天热心肠的性格,确实让她在远离家乡后,第一次感到像被姐姐疼惜的暖意。
“是好姐妹吧!”王梅肯定着这关系,“是姐妹就该掏心窝子呀!你先听姐的!”
她不由分说地开了口,语调快活得像爆豆子:“我跟你讲个高兴事儿!局里那个罗金,你知道吧?”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石月亮的反应,果然从那双安静的眼眸里看到一丝淡淡的好奇。
“我觉得他对我特有意思!”王梅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毫不掩饰喜悦,“单位发的福利电影票,他就给我一张!说什么另一张浪费了可惜…哼,那电影可难看了!不过我可没客气,”她笑得更欢畅了,仿佛那桶爆米花正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狠狠敲了他一大桶爆米花,堆得冒尖儿的那种!还有一大杯冰淇淋球,巧克力草莓香草混搭的!后来他可怜巴巴说钱紧张,不然还想请我吃大餐呢!”王梅眉飞色舞地回味着自己如何敲那位囊中羞涩的同事竹杠,神情里满是小得意。
王梅呱呱说完这串夹杂着市井烟火气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琐事,停下来时,脸上依旧漾着笑意。然而对面石月亮脸上的羡慕之色却渐渐淡了,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挂在嘴角,像是被风拂过水面的浅浅涟漪。她的目光从王梅飞扬的眉眼移开,掠过镜子里自己穿着朴素旧毛衣的身影,最终停留在窗台上那瓶廉价的绿萝上。塑料瓶身磨得有些模糊了,里面的水浑浊发绿。
“王梅姐,”她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什么,“你们城里人…真好。”语气里有淡淡的惘然,如同远山深谷里飘来的幽幽一声叹息,轻飘飘落进王梅心里,带起一点沉坠感。
“傻丫头!羡慕我干嘛!”王梅心一软,赶紧拍拍她仍按在自己肩头的手。那柔软皮肤的触感让她心下一横。那点从老乡嘴里辗转听来的零碎故事碎片,此刻在脑子里飞速拼接成型——石虎的狰狞、沉重的债务、傻儿子猥琐的笑、还有那条据说曾见证过山盟海誓的手工链子。峡谷里那个眉宇深锁的阿木的影子在她想象里愈发清晰。
“你呀,”王梅坐直了些,不再看镜子,她的目光像两枚钉子,直接凿进石月亮瞳孔深处,“你肯定也被人这么真真切切地喜欢过!”
石月亮像被这句话猛地烫了一下,手指在围布边缘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那人,一定送过东西给你!”王梅的语气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硬生生扯掉那层若有若无的保护膜,“比如…一条自己打的链子?上面是不是串着两颗小石头?像两颗心?”
石月亮脸色唰地白了。白得如同外面骤然阴沉的天空下的一张纸,眼睛瞪得极大,血丝倏忽爬上了眼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他是不是说……”王梅的话追魂夺命般响起,精准地捕捉石月亮每一丝溃堤的表情,“这两颗心,就像你们俩,死死拴在一起,天崩地裂也分不开?”
“呼啦”一声,石月亮猛地抽回了那只被王梅握住的手腕,力道之大,带得王梅身体都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她像是被看不见的针狠狠地刺到了,急速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后背险些撞到冰冷的镜子上。那把还带着体温的剪刀没握稳,“啪嗒”一声闷响,掉落在王梅脚边铺着几根断发的瓷砖地上,溅起一点细微的灰尘。
“没!没有!”石月亮的声音陡然拔尖,像一根被用力拉紧即将崩断的钢丝,尖利得刺破了店内的空气。她剧烈地摇着头,仿佛要把那些刚被揭开的话从脑海中甩出去,长发随着动作散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头和颊侧。胸膛急促起伏,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有!”王梅毫不退让,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清晰,字字句句如同沉重冰冷的石块,狠狠砸进死寂的深潭,“有一个男人,叫阿木。他喜欢你!石头家为了你妈看病欠下的驴打滚,石虎那个恶霸逼着你嫁给他那个疯傻儿子抵债!是不是?”
石月亮身体摇晃了一下,手扶住了冰冷的转椅靠背,指关节用力得发白,似乎想寻求一个依靠。
王梅紧跟着逼了一步,像要把所有沉暗角落里的阴影都曝晒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阿木!为了护着你!不让石虎父子糟蹋你!他——”王梅深吸一口气,吐出那个刀锋般锐利的结论,“——杀了他们!”
“啊——!”
一声撕裂般的尖叫猛地炸开。不是先前那种刺耳的否定,而是像心脏被活生生掏出来碾碎、烧灼的终极痛楚和惊怖。石月亮浑身筛糠似的剧烈颤抖起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喉咙深处爆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和撕裂般的喘息。
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本能地、狠狠地推在还在说话的、近在咫尺的王梅肩上!
这一推猝不及防,力道极大。王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反应,猝不及防,连人带沉重的转椅猛地朝后挫去。椅子脚划在瓷砖地面上,发出一连串刺耳欲聋的“嘎吱”声,伴随着王梅短促的惊呼,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背后挂着一条新毛巾的铁架子上。架子上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几个塑料瓶掉在地上,弹跳着滚开。一瓶还没开封的定型啫喱滚到了角落里。
剧烈的冲撞让王梅后背吃痛,闷哼一声。她撑着架子稳住身体,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焦急地抬头看去。
石月亮已经完全崩溃了。她的身体沿着冰冷的、满是断发的镜面无力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蜷缩成一团,脸死死地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先前那崩溃的尖叫和推搡后,只剩下一种彻底垮塌的、肝肠寸断的恸哭。那哭声是压抑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把痛苦封堵在身体里,只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不成调子的、撕裂的呜咽,如同受了致命伤后垂死的小兽绝望的哀鸣。大颗大颗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无法控制地奔涌出来,迅速打湿了膝盖上的裤子和身下灰色的瓷砖地,积成一片小小的、深色的暗痕。那呜咽在狭小的理发店里撞击、回荡,每一道声波都浸透了无尽的恐惧、绝望和撕裂。窗外天色更暗了,风铃无力地碰撞了一下。
月亮理发店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这天下午很早就挂上了一块小小的、用硬纸板写着“休息”字样的牌子。风铃静静地悬着,再无声响。
狭小的空间里残留着泪水冲刷过的凄清。日光灯管依旧固执地亮着,在墙壁和地面上涂抹着冰冷的惨白。石月亮坐在那张小小的单人床边沿,背微微佝偻着,瘦削的身体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薄纸。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眼睑红肿得像被蜜蜂蛰过,上面还挂着刚刚擦拭过但很快又渗出的小小泪珠,在灯光下可怜地闪烁着细微的光泽。
王梅拽过一只矮小的塑料凳子,紧挨着床边坐下。她的眼神里带着行动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她伸出手,坚定地握住石月亮那双冰冷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这阴冷的午后相接。
“好了,好了…”王梅声音低沉柔和,像在哄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她用了点力捏了捏那双冰凉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持续的安抚之下,石月亮紧绷的肩膀终于不堪重负般,一点一点地松弛垮塌下来。
她仍然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那只放在床头、洗得发旧的白瓷杯里的“康师傅”瓶子。里面插着几枝简陋得有些可怜的山野小菊花,金黄的细碎花瓣早已在不知几个日夜前蔫萎打卷。她的目光像是透过那蔫枯的花朵,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家住东山村,”石月亮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撕裂后的沙哑,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向外挤,每个音节都压着沉重的过往,“阿爸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她顿了顿,像是在心底积攒力量推开那座记忆的门扉,“阿木是西山的,他阿爸和我阿爸是拜把子的兄弟。我们…很小就认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