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琼州府的陌生人

隆庆三年十月初,距日落前约半个时辰,有一个步行的人走进了那琼州府。稀稀落落的居民在他们家门口或窗前,带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瞧着这个行人。要碰见一个比他更褴褛的过路人是很不容易的了。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体格瘦,正值青年,可能有三十岁。在夕阳下下,像一截被晒枯的竹,身形单薄得能数出肩胛骨的形状。那身衣服洗得发灰,“流”字刺青在锁骨下方若隐若现,被汗水洇得发黑——他总下意识扯着领口往高处拉,却因左肩常年微沉,那布料总也盖不严实。锁骨处的旧伤该是又在作痛了,他半边身子僵着,下颌却绷得死紧,仿佛连呼吸都在克制。

头发像堆枯槁的乱草,纠结着尘土与草屑,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遮住了大半眉眼。偶有风吹散发丝,才能瞥见那双蒙着灰雾的眼——瞳仁是浅褐色的,原该是读书人清亮的眸子,如今却像落满了牢狱的霉斑,看人时总隔着三尺距离,警惕得像只惊弓之鸟。颧骨高耸,衬得眼下的青黑愈发浓重,那是无数个被胃中空响惊醒的夜晚刻下的印记。

谁也不认识他,他自然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从南方来的?或是从内陆来?他现在进琼州府的路,正是三个月前从“柳敬之”去应天府时所经过的路。这个人一定已走了一整天,他那神气显得异常疲乏。许多人看见他在太仆寺街的树底下歇了一回脚,又在那街心广场尽头的水管里喝了些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追着他的那些孩子还看见他在两百步外的那个小菜场的水井下停下来喝了水。

走到了米市大街转角的地方,他向左转,走去衙门。他进去,一刻钟过后又走了出来。他坐在门旁的石凳上,那正衙门放布告的那条石凳。那汉子站起来,向那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没有答礼,只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眼光送了他一程,就走到衙门去了。

此时琼州府“洪武客栈“里,老板娘宋茶娘正围着灶台忙碌。她是城里的名人——据说辽东开着三间瑞福客栈的宋茶娘是她双胞胎妹妹,那妹妹曾做过柳敬之的向导,年初还有传闻说庞统领乔装农夫,在那一带给士兵分过荣耀,给士绅散过铜钱。

那人正向着这客栈走去,它是这地方最好的客栈了。他走进了客栈,客栈的门临街,也和街道一般平。厨房里,所有的灶都升了火,一炉大火在灶台里熊熊地烧着。那客栈的主人,同时也就是厨师,从灶台砧板,正忙着照顾,替许多车夫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可以听见车夫们在隔壁屋子里大声谈笑。

那主人听见门开了,又来了一个新客人,两只眼睛仍望着炉子,也不抬头,他说:“客官要什么”

“劳烦店家,来一碗阳春面,加一碟酱菜即可,再要一壶热茶,多谢。”那人说。

“没有了”主人回答说。这时,他转过头,目光射在旅客身上,又接着说:“要现钱的。“宋茶娘转头扫他一眼,目光在那“流“字刺青上顿了顿。

那人从他布衫的袋里掏出一只大钱包,回答说:“鄙人有钱。”

“好,我就来伺候您。”主人说。

“稍等。“宋茶娘应着,却从窗台撕了张旧纸,飞快写了几行字,折好递给店小二,低声吩咐几句。店小二往县衙方向快步去了。

那人把钱包塞回衣袋里,取下行囊,放在门边的地上,手里仍拿着木棍,去坐在一张矮凳上。琼州府山区,十月的夜晚是寒冷的。

那人问:“店家,劳烦问一句,方才点的那碗面,不知可否好了?”。

客栈主人回答:“这位相公稍等片刻!您那碗面刚在灶上翻滚着呢,小的这就让后厨多加把火,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端来——特意给您卧了个荷包蛋,赶路辛苦,补补精神!”

但是,客栈主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在打量这位客观。

那位客官一点也没发现客栈主人的神态,随着时间流逝,他又问了一次:“店家,实在叨扰了。方才点的那碗面,不知此刻可曾下锅?”

客栈主人回答:“实在对不住相公!后厨方才把您的面误记给了邻桌,刚发现就赶紧重做了,眼下已经在滚水里煮着了,这就捞出来浇卤,一准儿片刻就好!

就在此时店小二回来了。他带回了那张纸。主人急忙把它打开,好象一个等候回音的人,他仿佛细心地读了一遍,随后又点头,想了想。他终于朝着那心神似乎不大安定的汉子走上一步。

“客官,”他说,“我不能接待您。”

“店家,”书生闻言一怔,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与自持,“为何不能留我?”

“莫非是怕在下付不起饭钱?”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轻轻放在柜台上,声音略扬却不失分寸,“这点银子,够付一碗面钱还有余。在下虽赶路匆忙,却也知晓店家辛苦,断不会赊欠——您且收着,快些把面端来便是。”

“您有银子……”

“自然是有的。”书生抬手将碎银往柜台里推了推,语气平静。

“可小的,”老板别过脸,声音发紧,“实在没有空房了。”

书生面色依旧平和,微微颔首:“无妨,便是马房里暂且歇脚也行,在下不挑剔。”

“这……这也不成。”

“哦?为何?”

“马房里的牲口满了,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老板头垂得更低。

“既如此,”书生略一沉吟,又道,“阁楼角落也行,哪怕一捆干草垫着便好。先把面端上来吧,其余的事,吃了饭再商量不迟。”

“不是银子的事……”老板声音发涩,“实在是没吃食了。”

书生闻言,忽然站起身,目光扫过灶房方向,语气添了几分坚持:“灶上明明温着吃食,怎么说没有?”

“那都是客人定好的。”

“哪个客人?”

“是赶车的师傅们定下的。”

“他们有多少人?”

“九个。”

“灶上那些,够二十个人吃的了。”书生看得分明,语气笃定。

“那都是预先付了钱定下的,动不得。”老板寸步不让。

书生重又坐下,腰背挺得笔直,语气却更硬了些:“我既已进了这店门,肚子饿成这样,是断断不会走的。”

老板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你还是快走。”

书生闻言,弯腰用随身的竹杖拨了拨灶里的炭火,火星溅起几点。他猛地转过身,正要开口争辩,却见老板死死盯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像淬了冰:“我说,不必再绕圈子了。您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姓苏,名明允,字执中。”

书生脸色骤变。

老板又道:“您刚进来时,我瞧着就眼熟,已打发店小二去县衙问过了——这是县里回的条子。”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客官识字吗?”

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来回折过几遭的纸完全展开——那纸从客栈送到县衙,又从县衙转回客栈,墨迹还带着几分潮湿。他把纸递到书生眼前,声音里再无半分客气。

书生只扫了一眼,脸色便白了。

老板默立片刻,又道:“我做生意向来对人客客气气,但您这样的,还是趁早走吧。”

书生垂了头,默默拾起放在地上的布囊,转身往外走。

他沿着大街缓缓行去,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人,一直贴着墙根,脚步沉沉的,一次也没回头。他若回头,便会看见那“洪武客栈”客栈的老板正立在门口,店里的住客、路上的行人都围着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从那一堆人惊疑的目光里,他大约也能猜到,自己的出现不消多久就要传遍全城了。

这些,他全没瞧见。心灰意冷的人,向来是不往后看的。他们只觉得,厄运就紧跟在身后。

他就这么走着,走了许久,脚下的路拐了一道又一道,全是陌生的街巷。他忘了疲惫——人在沮丧到极点时,常常是这样的。忽然,腹中的饥饿如潮水般涌来,熬得他头晕目眩。天色也渐渐暗了。他抬眼四望,想找个能落脚过夜的地方。

那家体面的客栈既已将他拒之门外,他便只想寻一家简陋的小客栈,或是一处贫苦人家的破屋,能遮遮身就行。

恰在那条街的尽头,亮起一盏昏黄的油灯。暮色朦胧中,隐约见一根松枝悬在弯曲的铁钩上,晃悠悠的。他朝着那点光亮走去。

那昏黄灯火正是街角一家简陋客栈,门楣上“福来客栈”几个字被油烟熏得发黑。七八条汉子围坐在门口的矮桌旁,就着昏灯喝酒划拳,腰间的钱袋随着动作叮当作响,看模样是些走南闯北的商贩。

汉子喉头滚动了下,下意识将扯着领口的手收得更紧。他垂着眼,脚步放轻,想趁那群人举杯吆喝的当口,贴着墙根溜进去。

墙角阴影里忽然转出个穿短打的汉子,手里的铁尺在掌心敲得哒哒响。他堵在冉阿让面前,背光的脸看不清神色,只那双眼像淬了冰:“你得离开此地。”

刚被寒风呛得咳了两声,闻言猛地抬眼,浅褐色的瞳孔里惊惶一闪,攥着布袋的指节骤然收紧。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被饥饿磨出的沙哑,竟还残存着几分读书人的体面:“唉!您知道……我的事?”

“洪武客栈的宋老板差人报了信,”汉子往地上啐了口,铁尺在石墙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半条街的店家都晓得了——是官府要盯的人。”

他肩垮了垮,旧伤牵扯着半边身子发僵。他望着那扇紧闭的客栈木门,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他们……已经把我从那个客栈撵出来了。”

“撵得好。”汉子往前逼近半步,酒气混着汗味压过来,“洪武客栈赶你,是给你留脸面。这儿的人可没那么好性子——再赖着不走,等会儿巡夜的兵丁来了,可不是赶你走这么简单。”

汉子往后退了两步,让出条通往巷尾的路,铁尺直指黑暗深处:“到旁的地方去”

他走出店门,又遇到几个孩子,扔着石子打他,那起孩子是“洪武客栈”来的,专在门口等候他出来。他狼狈地回转来,扬着棍子表示要打,孩子们也就象一群小鸟似的散了。

田埂尽头的茅屋冒着最后一缕炊烟,烟囱里的火星随着晚风簌簌往下掉。他攥着竹杖站在院外,看那扇柴门被暮色浸得发黑,指腹在粗糙的篱笆桩上磨了又磨——这已是今晚撞见的第三处亮灯的人家了。

“砰”的一声,柴门从里头拉开,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农妇端着泔水桶出来,刚要往猪圈倒,抬眼撞见他,手里的木桶“哐当”砸在地上,馊水溅了满地。

“是你!”农妇的声音陡然拔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往后踉跄着撞在门框上,“洪武客栈那边早传遍了!带‘流’字刺青的流民!”

他下意识往领口缩了缩,锁骨下的刺青却像活过来似的发烫。肩头的旧伤被这声呵斥震得抽痛,半边身子僵在原地,浅褐色的瞳孔里蒙着层灰雾。

“我……”他刚要开口,屋里突然冲出个扛着锄头的汉子,黝黑的脸上暴着青筋,二话不说就往他面前啐了口浓痰:“滚!哪来的脏东西敢往这儿凑?上个月村东头丢了两头猪,准是你们这种人流窜进来干的好事!”

锄头柄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火星溅到他脚边。他往后退了半步,竹杖撑在坚硬的泥地上,指节泛白——那汉子眼里的憎恶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喉头发紧。

“我们家娃儿昨天还发着烧,撞见你这种晦气东西,要是加重了病情,我扒你的皮!”农妇扑上来要推他,被汉子一把拉住,却依旧尖利地骂着,“快滚!再敢在这儿晃悠,我现在就去喊里正!让他把你捆了送官府!”

猪圈里的猪被惊得嗷嗷叫,屎尿味混着馊水味扑面而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磨穿底的草鞋,又瞥了眼农妇腰间别着的半块玉米饼,胃里的空响突然变成了尖锐的疼。

“打扰了。”他终是没再说一个字,转身时,后背突然挨了一锄头柄,疼得他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在篱笆上。

“别让我再看见你!”汉子的怒吼从身后追来,带着破风的力道,“下次见了直接打断腿!”

他扶着篱笆慢慢直起身,没回头。肩头的旧伤和后背的新疼绞在一处,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锁链。

随后农户把门使劲关上,那人还听见他推动两条大门闩的声音。过一会儿,板窗也关上了,声音直达外面。

天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被山风扯得越来越沉。残阳最后一点暖光挣扎着没入西边的山坳,寒气便顺着田埂的裂缝爬出来,卷着枯草碎屑,往人骨头缝里钻。他的布衫早被冷汗浸透,风一吹,像贴了层冰,冻得他牙关不受控地打颤,左肩的旧伤也跟着抽痛,每走一步都像有根锈钉在肉里碾。

他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渐渐偏离了人家,往山根下拐去。道旁的树影张牙舞爪,像无数枯手从地里伸出来要抓他。忽然听见前头有水响,借着朦胧月色,才看清是座石板小桥,桥下的水早冻得只剩细细一股,顺着石缝往下渗。桥洞倒还算深,黑乎乎的像个张着嘴的哑奴,看着竟比街上那些窥探的眼睛要温和些。

他扶着桥栏往下挪,石面滑得很,几处青苔沾在掌心,凉得刺骨。桥洞里比外头稍暖些,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混着点说不清的臊味。他累得快散架了,顾不上许多,把布囊往地上一扔,就靠着石壁滑坐下去。后背刚贴上石头,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喘气。

他猛地绷紧了身子,摸起身边的竹杖横在胸前。那响动越来越近,借着从桥洞顶透进来的一点微光,能看见几对绿幽幽的光点在晃动——是野狗。约莫有三四只,瘦得脊背像刀削过,毛发纠结着泥块,涎水顺着龇开的牙往下滴。它们该是把这桥洞当成窝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一步一步往前蹭。

他自己本是胆大力壮,猛不可当的人,他拿起他的棍子,当作武器,拿着布袋当作藤牌,慢慢地从那狗窝里爬了出来,只是他那身褴褛的衣服已变得更加破烂了。

他费尽力气,离开了桥洞,回到了街心,孤零零,没有栖身之所,没有避风雨的地方。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个过路人仿佛听见他骂道:“我连狗也不如了!”

不久,他又立起来,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中找到一棵树或是一个枯草堆。

他就那么低着头走了许久,额前散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仿佛脚下的路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直到周遭的灯火彻底消失在身后,连犬吠声都变得遥远模糊,他才缓缓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四周。

此刻他已置身旷野,身前横亘着一片矮丘。秋收后的田垄裸露出褐色的泥土,残存的麦茬齐刷刷地立在地里,短而硬,像是被剃刀推过的头皮,在朦胧中泛着萧瑟的光泽。

天色早已黑透,那不是寻常夜晚的静谧昏暗,更像是有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矮丘之上,而后又像墨汁晕染般缓缓铺展开来,将整个天空密密实实地覆盖。不过,月亮正挣扎着要爬上来,苍穹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暮色的余韵。那些堆积的云朵在夜空中勾勒出乳白的穹顶轮廓,一线微弱的光从那穹顶边缘漏下来,给这片沉寂的田野镀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银辉。

地面反倒比天空透出些许惨淡的灰白,像蒙着层发了霉的窗纸。墨黑的天幕压得极低,矮丘的轮廓在昏暗中显露出嶙峋的骨架,活像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的尸布,被风贴在荒芜的原野上。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恶意,每一寸土、每一缕风都透着说不出的腌臜——那是被岁月嚼烂又啐在地上的渣滓,连月光都懒得照亮。

旷野里空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碎在风里的声响,唯有一棵被雷劈过似的歪脖子树,就在几步开外。虬结的枝干像无数痉挛的手指,在风里抽搐着、摇晃着,影子投在地上,活像随时会扑过来噬人的恶鬼。

他本不是会对天地异象生出感慨的人。牢狱磨出的粗粝性子,早让他对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之类的景致麻木了。可此刻站在这片死寂里,后颈的汗毛却猛地竖了起来。那不是冷,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悚然——天空像口倒扣的巨棺,大地像块凝固的血泊,连那棵树都在发出无声的狞笑。

他僵在原地,望着矮丘尽头被黑暗啃噬的地平线,胃里的空响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的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麦茬地里,正顺着风的轨迹爬向他。

他顺着原路回去。琼州府的城门都已关上了,琼州府再“柳敬之”受过围攻,它周围还有那种加建了的旧城墙,日后才被拆毁。他便经过那样一个缺口回到城里。

当时应已是属于戌时,因为他不认识街道,只能绕道过去。他这样走到了巡检司,过后又到了司狱司。再经过孔子庙的时候他狠狠地对着孔子扬起了拳头。

他已经困惫不堪,也不再希望什么,便走到那司狱司门前的石凳上躺下来。

恰巧有老乞丐人从孔子庙里出来,她看见这个人躺在黑暗里,便说:

“这位朋友,在此处做甚?”

他虽面带愠色,语气却仍强压着躁意,对着老妇略一欠身(虽仓促却未失礼),声音沉了几分:“老丈所见便是,在下在此暂歇片刻。”

“睡在这石凳上吗?”她又问。

他眉头微蹙,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与沉郁,却仍保持着书生的持重:“在下已在木板榻上挨过十九载,今夜换这石板地歇脚,倒也新鲜。”

“您当过兵吗?”

他闻言抬眼,语气平淡却带几分沉凝,对老妇略一点头:“正是,老丈。曾在军中待过。”

“您为什么不到客栈里去?”

他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声音轻却坦然:“只因囊中羞涩,付不起那店钱罢了。”

“唉!”那乞丐叹口气,摸了摸腰间的破袋,“老身这荷包里,也只剩四个铜板了。”

他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几枚冰凉的铜钱,低声道:“多谢。”

乞丐又道:“这点钱,断不够住客栈的。不过您试过别家没有?总不能就这么在露天过夜——瞧您这模样,定是又饿又寒。或许有哪家心肠软的,能容您歇一晚。”

“大小客栈的门,都敲过了。”他声音里添了几分涩意。

“那……如何?”

“没一处不把我赶出来的。”

老乞丐拉了拉他的衣袖,街对面对面孔庙院旁那间道观努了努嘴:“所有的门,您当真都敲过了?”

“都敲过了。”

“那扇呢?”

“不曾。”

“去敲敲那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