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夏末,暑气还赖在空气里不肯走。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巨蟒,在铁轨上慢悠悠地爬着,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方便面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文涛趴在积了层薄灰的车窗上,鼻尖几乎要贴上玻璃,看着窗外连绵的稻田被抛在身后,心里却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
他今年八岁,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小褂,是表哥穿过的旧衣服。可只有文涛自己知道,这具稚嫩的身体里,装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灵魂。上一世,他就是在这趟火车上发了急病,高烧不退,是姨夫背着他在怀化中转站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医院,最后错过了和爸妈约定的时间,害得在安顺工地上班的父母急得差点旷工来找他们。更让他剜心的是,半年后,姨夫在工地上被掉落的钢管砸中右腿,从此成了残疾人,一辈子都没再直起腰来。
“涛涛,来,喝点水。”姨夫把一个军绿色的水壶递过来,壶身上的红五星已经磨得看不清了。姨夫是个壮实的汉子,黧黑的脸上刻着风霜,此刻正咧嘴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他刚从襄阳的小工厂里换了班,来不及回家换件干净衣服就来送文涛,蓝色工装裤的膝盖处还沾着机油印子。
文涛接过水壶,抿了一小口。水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他安心。“姨夫,你也喝。”他把水壶递回去,目光落在姨夫那双粗糙的手上——这双手后来因为拄拐杖,掌心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指关节也因为常年用力而变了形。
“我不渴。”姨夫把水壶塞回帆布包,又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你姥姥给你煮的茶叶蛋,剥好了,趁热吃。”
剥开的茶叶蛋油光锃亮,卤香混着茶叶的清苦漫出来。文涛咬了一口,温热的蛋黄顺着喉咙滑下去,烫得他眼睛发酸。上一世,这颗茶叶蛋他没舍得吃,想留给许久未见的爸妈,最后在包里捂坏了,他偷偷扔在铁轨边时,哭得像个傻子。
“慢点吃,别噎着。”姨夫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像化开的蜜糖,“到了安顺,让你爸给你买斤鸡蛋,天天给你煮着吃。你爸妈在那边修水库,工地上管饭,就是活儿累点,不过挣钱比家里多。”
文涛“嗯”了一声,含糊不清地说:“姨夫,你以后别去那个建材厂上班了好不好?”他记得,姨夫是为了多挣点钱给表哥交学费,才在下班后去建材厂打零工,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姨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傻小子,不上班咋挣钱?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男人得撑起一个家。”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最后一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玩。那时候的火车上还允许抽烟,但他总说孩子在,不能抽。
车厢连接处传来叫卖声,一个穿着蓝色褂子的乘务员推着小车走过,“花生瓜子矿泉水——啤酒饮料方便面——”文涛的目光被小车上的袋装话梅吸引了,上一世,他就是偷吃了姨夫买的话梅,酸得把茶叶蛋全吐了,最后空着肚子发了烧。
“想吃?”姨夫看穿了他的心思,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等着,姨夫给你买一包。”
“不要!”文涛急忙拉住他,“姨夫,我不喜欢吃酸的。”他记得姨夫这个月的工资要给姥姥抓药,实在不该乱花钱。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边,是不是快到张家界了?”
姨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像水墨画一样铺在天边。“早着呢,还得再走三四个钟头。”他揉了揉文涛的头发,“困了就靠在姨夫腿上睡会儿,到了中转站我叫你。”
文涛乖乖地靠过去,闻着姨夫身上淡淡的机油味和烟草味,心里踏实得很。上一世,他就是在这里靠着姨夫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裹在姨夫的外套里,而姨夫就那么坐着,一夜没合眼。
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大声说笑,还有人抱着孩子喂奶。文涛偷偷睁开眼,看着姨夫指间夹着的那根烟,忽然想起一件事——再过半个月,就是香港回归的日子了。上一世,他是在安顺工地上的黑白电视里看的回归仪式,那时候爸爸正拿着瓦刀在砌墙,妈妈在旁边和水泥,听到国歌响起时,两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对着小小的屏幕敬了个不标准的礼。
“姨夫,”他轻声说,“到了安顺,咱们去书店买张世界地图吧。”他记得那家新华书店就在汽车站对面,门口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招工启事,是当地一家新开的汽修厂招学徒,包吃包住还有工资。那家汽修厂后来越做越大,老板为人厚道,要是姨夫能去那里上班,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了。
姨夫愣了愣,随即笑了:“你个小屁孩,买地图干啥?认字了?”
“嗯!”文涛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老师说,多看地图长见识。等我学会了,就给你指哪条路好走。”
火车“呜”地长鸣一声,钻过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头顶昏黄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姨夫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哄一个婴儿。
“好,等到了安顺,咱就去买地图。”姨夫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让俺家涛涛当文化人,以后坐办公室,不用像你爸妈和姨夫这样卖力气。”
文涛把脸埋在姨夫的衣襟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温热的液体打湿了姨夫的衣服,他却不敢出声。上一世的遗憾太多了,爸妈后来因为工地事故双双离世,表哥因为没钱上学早早辍学,姥姥晚年孤独……这一世,他回来了,带着三十多年的记忆,一定要把这些悲剧都挡在门外。
火车驶出隧道,阳光猛地涌进来,刺得人眼睛发花。文涛抬起头,看见姨夫正望着窗外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细碎的光。远处的山坡上,几个放牛娃正在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顺着风飘进车厢里。
1997年的风,带着稻花香和希望,从敞开的车窗里钻进来,吹动了文涛额前的碎发。他知道,前路还很长,要改变命运并不容易,但只要能守着身边的人平平安安,再难的路,他也愿意一步一步走下去。
“姨夫,”他扯了扯姨夫的衣角,“等买了地图,我教你认香港在哪好不好?”
姨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得盖过了火车的哐当声:“好啊,让俺家涛涛当小老师!”
文涛也跟着笑起来,心里那团滚烫的火,烧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