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将第四区灰石镇废弃工业区的边缘染成一片旧铜色。空气中飘着铁锈和劣质燃料的味道。一个小小的身影费力地提着一个几乎比他小臂还长的劣质纤维袋子,步履有些不稳地走在龟裂的柏油路上。叶墨,只有五岁,他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袋子拖到地上的污水。里面是几块廉价的合成蛋白块,一小罐蔬菜膏,还有一小包他攒了好久零用钱买的、压得很实的营养棒碎片——叶琳特别喜欢吃脆脆的东西。
推开吱呀作响、用废旧金属修补过的矮院门,叶墨喘了口气。昏暗的灯光从屋里透出来。他刚要进去,一个小小的影子就带着欢快的叫声扑了过来,撞得他一个踉跄。
“哥哥!回来啦!脆脆买了吗?”叶琳的小脸红扑扑的,扎着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她立刻就去扒拉哥哥手里的袋子,小鼻子还一抽一抽地嗅着。
“嗯…买到了。”叶墨把袋子放低一点,让妹妹能抓到那包小小的碎片,“给琳琳。”
“哇!哥哥最好!”叶琳欢呼着,宝贝似的抱紧那包小零食,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完全不顾哥哥被她撞得差点摔倒的狼狈。
叶墨抬头看向屋里。叶寒——他们的“父亲”,坐在客厅那张看起来就很结实的旧沙发上。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膝头放着一本非常大、非常厚的书。书封是深蓝色的,上面画着些叶墨觉得有点奇怪的亮晶晶的星星和弯弯曲曲的线。叶寒是一位机械工程师,也是一位普通的知识贩子。
叶寒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向门口。灯光映着他眼镜的镜片,有些反光,叶墨看不清他眼睛里的东西,只听到温和的声音:“墨回来啦。辛苦你了。”
叶墨只是“嗯”了一声,把袋子努力提进去,放在厨房地上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矮柜旁。矮柜下面放着水盆,里面泡着几片刚从屋角小柜子(他们叫它“菜盒子”)里拔出来的、细细白白的叶子菜。
管家亚纷正在厨房里忙碌。他是个很安静的大人,衣服总比镇子上其他人家的管家旧,但永远干干净净,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他现在正用一个插着很多线的小铁盘子热东西,锅里冒着淡淡的、闻起来有点怪怪的白色雾气。
“叶墨小少爷回来了。”亚纷低声说了一句,手上动作没停,用勺子小心地搅着锅里的东西。
叶墨又“嗯”了一声,然后像平时做的那样,搬起一个小木凳子到水盆边,踩上去,开始笨拙地用小手捞起那几片薄薄的菜叶,放到另一个盆里冲洗。水冰凉,他的手很快有点发红。
客厅里,叶琳已经爬到沙发边,像只找到温暖角落的小猫一样依偎在叶寒腿边。她仰着小脸,满是期待地看着那本厚厚的大书。“爸爸,讲!讲那个冰墙和大洞洞!他们找到怪兽了吗?”她的声音又糯又清脆。
叶寒轻轻摸了摸叶琳的头发,翻开书页。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像在讲一个古老而秘密的故事:
“……拉丝提亚队长的手冻得通红,但他紧握着他的笔。风雪在他搭建的小帐篷外狂吼,像一千头饥饿的冰狼。他写道:‘……我们以为自己找到了南极最后的秘密,但那不是冰芯……是幕布,颤抖的、暗得发亮的幕布……边缘闪烁着……不属于这里的……光……像糖果纸,坏掉的那种……’翻书的声音很轻,“……那个洞的边缘是什么?队长只看到了奇怪的光。然后……”叶寒顿了顿,指尖在那页纸的最后一行滑过,“……字没了。雪地上,只剩几行挣扎的脚印,很快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找到他们。”
“啊!”叶琳失望地叫出声,小嘴扁了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坏坏的洞!把队长吃掉了!”她用力揪了揪沙发上一个软塌塌、耳朵都快掉下来的旧布偶兔子——那是她的宝贝阿福。
正在洗菜叶的叶墨,动作慢了下来。水哗啦啦地响。他觉得这个故事很吓人,那个冰洞听起来比镇子边缘黑漆漆的下水道还要恐怖。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更关心今晚能不能把那些没什么味道的蛋白块泡烂一点,吃起来没那么难咽。
晚饭很快就摆上了那张小小的、桌面有些坑洼的方桌。亚纷铺上了一块洗得发白的布。每个人碗里都只有浅浅的一层:颜色暗淡的、糊在一起的汤汁泡着几片白色的叶子菜,里面浮着几小块硬硬的合成蛋白块,旁边是一小团同样没啥颜色的糊糊。只有叶琳那碗汤上方,漂浮着一片脆脆的金黄色碎片——那是她的宝贝。
叶琳立刻用小勺子去捞那块脆脆,开心得眼睛眯成缝。叶寒慢慢吃着糊糊,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越来越沉的夜色,动作比平时更慢。亚纷吃得非常安静,小勺子在他手里几乎不发出声音。叶墨则努力对付那硬硬的蛋白块,用牙一点点磨着。他悄悄把自己碗里看起来稍软一点的一小块蛋白,用勺子扒拉到桌子边缘,然后小手一拨,让它“不小心”滚到了妹妹的勺子旁。叶琳“啊”了一声,发现多了块“软软的”,更开心了,完全忘了那个坏坏的冰洞。
晚饭后,亚纷利落地收拾桌子。叶寒让叶琳去房间和阿福玩一会儿。他走到墙角那个发光的方盒子(叶琳喜欢看它亮起来,叶墨觉得它很吵)前面按了几下。盒子里出现一些模糊晃动的人影,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叔叔在说话,后面是一排巨大的白石头堆成的尖尖房子。
“……为……安……全……第四区增……通天眼……”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距离......天星元年......54年......进入倒计时......一个月”
“不好看!”叶琳抱着阿福嘟囔一句。
叶寒没有回应,他的手指在那冰冷盒子边缘慢慢地蹭着。叶墨已经回到了自己那张小小的床上,这张床挨着墙角,上面堆着些圆圆的、扁扁的、有棱角的金属小零件,像一堆破烂。他拿起一个小小的、比他的手指还细的银色螺丝,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地看,那是他从街角垃圾桶旁边找到的。
外面黑透了。黑得像最浓的墨汁。高高的地方偶尔传来嗡嗡嗡的、又闷又沉的声音,叶墨知道那是天上飞的“大铁鸟”在找不听话的小孩(亚纷叔叔讲的),虽然他从没见过。
突然!
一种极其可怕的声音猛地撕裂了浓重的黑暗!(是一种机械的轰鸣声)
那声音像是一群巨大的、发疯的铁皮鸟在用最尖利的喙啄铁皮屋顶!又尖又急!由远及近,眨眼间就轰到了屋顶上方,震得破窗棂都在疯狂抖动!
叶墨手里的螺丝“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客厅里,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窗边的亚纷,身体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叶寒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快得让椅子“哐当”后仰!他那张总是温和的脸在那一刻仿佛冻结!眼镜片后面的眼神锐利得像叶墨在垃圾堆里见过的最锋利的碎玻璃片!
“——躲起来!”叶寒的声音炸响,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板上,“墨!琳!去床底下!抱紧头!别出声!!!”
叶琳吓得小脸煞白,眼泪“唰”地流下来,放声大哭!巨大的恐惧让她完全动弹不得,只是抱着阿福本能地往沙发角落里缩成一团。叶墨脑子里也是“嗡”的一声,他第一个反应是哥哥要保护妹妹!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跳下来,冲向客厅想拉妹妹,但就在他扭动小小门把手的瞬间——
轰!哗啦!!!
整个屋子疯狂地颤抖了一下!不是爆炸声,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让人牙酸的震动和气流的嘶鸣声!门……连带着门框和旁边一大块墙壁……不见了!
仿佛是有人用一块巨大的、看不见的、滚烫的烙铁,瞬间把那些东西“擦”掉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极其刺鼻的、烧糊塑料混着滚烫石头的焦臭味!月光和被外面什么东西发出的幽幽蓝光混合着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灰尘。
三个……四个……像人、但绝对不是人的东西,站在门口那巨大的空洞里!它们全身都是纯粹的、吸光的漆黑,像是最浓的夜凝成的铁疙瘩!外面冰冷的蓝光照在它们光滑得可怕的头盔上,没有鼻子嘴巴眼睛,只有正中间……一个像凝固血滴一样、微微发亮的……红点!它们像是从黑夜里直接剪出来的纸片,落在地上,没有一点脚步声。
“目标确认。执行:清洗。”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音调起伏的声音,直接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脑袋里!不是耳朵听到的,就是直接在脑子里响起!让叶墨和叶琳浑身发抖,寒毛倒竖!
没门没墙的屋子里,一个漆黑的身影动了!没有迈步,它仿佛“滑”到了亚纷面前!那抬起的、覆盖着漆黑甲壳的手臂前端,没有刀也没有枪,只有一个突然亮起的、比太阳还刺眼的小光球!那光球发出可怕的嘶嘶声!
亚纷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如同受伤猛兽般沉厚的咆哮!那不是害怕的尖叫!在他整个魁梧的身体爆发出惊人力量撞向叶寒的同时,那吼声也炸开在空气里:
“先生——!!!”
“——走啊——!!!”
那声“走啊”的尾音尖啸着还在震荡——
噗——嗡……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亚纷站的地方!没有爆炸的巨响,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高频振动声,如同死神用指甲刮擦岩石!
光芒亮得让叶墨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他下意识闭紧眼睛用手臂死死捂住!
光芒熄灭时……
亚纷叔叔……不见了...
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只剩下地面上一层薄薄的、闪烁着微光的灰粉,还在升腾起几缕细微的青烟!旁边的半个墙壁和后面的小桌子也……凭空蒸发了!只剩下粗糙的、被灼烧过的锯齿状边缘!冷风“呼呼”地刮进来!仿佛那个地方从没有过人,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又是从何而来呢...
“……叔……”叶琳的哭声猛地噎住,变成了一种极度惊骇下无法呼吸的抽噎,大张着嘴,小小的身体筛糠一样剧烈颤抖,尿液顺着她的裤脚无声地洇湿了冰冷的旧地毯。她完全吓呆了,阿福布偶掉落在脚边。
另一个黑影手臂上猛地弹射出一道噼啪作响、跳跃着刺眼蓝紫色电弧的“绳索”样的光带,闪电般扫向被撞得一个趔趄的叶寒!那光带划过空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
叶寒几乎是本能地向侧面扑倒!
嗤啦——!!
电弧光带烧灼皮肉的可怕声响!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焦糊气味瞬间弥漫!叶寒的肩膀和小半身瞬间被抽得一片焦黑血肉模糊!他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痛哼,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抽得翻滚着重重撞在墙角的阴影里!痛苦让他的身体蜷缩,剧烈地颤抖着。
“目标‘战争罪犯,前无古人的智者’卡萨斯利威尔受损!捕获!”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在死寂中回荡。
杀死亚纷的黑影手臂上的光球再次亮起,转向叶寒摔倒的墙角!
然而,叶寒被撞倒的方向,恰好离叶墨房间的门不远!他那双被巨大痛楚占据的双眼,在剧痛和意识模糊中,迸发出了最后一丝极其清晰的、如同燃烧恒星般的光芒!他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不顾一切地甩出一样东西——那本深蓝色的、画着星星的大厚书!书飞滚出去,正正撞在叶墨因为极度惊恐而僵硬的小腿上!
“墨!!!”叶寒的声音撕裂般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血泊里咳出来,带着一种最后的、撕裂一切的重量狠狠砸在叶墨的心口上,也清晰地钻入了旁边吓呆的叶琳耳中:
“书——!!!带上——!!!琳——!!!”
“……走——!!!”
“……永远——别回来——!!!”
“吼——!!!”
那道炽热的毁灭光束再次袭来,将叶寒身旁的墙角砖石、墙角堆放的杂物瞬间化作灰烬和蒸汽!
一个冰冷得如同最坚硬合金的手爪,已经无声无息地从暗影里伸出,铁钳般一把死死扼住叶寒受伤的脖颈!将他如同破烂一样从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一股无形的麻痹力量瞬间笼罩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他身体瘫软下去,头歪向一边,被那黑影冷酷地拖着,一步一步拖向墙壁巨大的破口,走向外面悬浮梭车投下的幽蓝光柱。
叶墨的眼前一片混乱。亚纷叔像烟一样消失了。父亲半边身体成了焦黑的窟窿。那本书就躺在他冰冷的脚边。父亲最后那双眼睛里的光……像被拖走的拉丝提亚队长一样……熄灭了。
极度的恐惧像冰块一样塞满了他的胸腔和喉咙,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唯有他光着的右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脚底板被那颗不知何时滚落在地的银色小螺丝狠狠硌了一下。
尖锐的刺痛!
“带上琳!走!永远别回来!”父亲最后那如同血淋淋烙印的声音,在这剧痛刺激下猛地将他从冰冻般的恐惧中强行撕扯出来!
“跑!”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尖叫!
他像被打了一棍子的小兽,弯腰一把抓起了那本沉重无比、封皮冰冷粘腻的书(书的重量远超他的预料),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旁边呆滞的妹妹,小手粗暴地一把捂住她刚要再次爆发出尖叫的小嘴!
“琳!!”他的声音抖得像要碎掉,但另一只抓着书的小手臂死死环抱住了妹妹冰冷的、还在颤抖的小身体,“不出声!!走!!”
叶琳的眼泪糊了满脸,小身体剧烈地抖着,鼻涕眼泪流进了哥哥捂住她嘴的手缝里。极度的恐惧让她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死死闭紧眼睛,像抓住唯一的浮木一样反手抱住了哥哥的脖子。
没有窗户了——前门和墙被融开了巨大的破洞!叶墨夹着书,抱着妹妹,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屋子里最黑暗的、通往后院巷道的、他们平时堆放杂物的那个小门洞,一头钻了进去!跌跌撞撞地扎入了一片弥漫着更浓的腐朽味道、堆满破烂机械零件和各种垃圾、幽深冰冷的黑暗巷道迷宫!
父亲最后那只剩下一半的脸庞和被拖着离开时那完全垂落的肩膀,成了他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的画面。
冰冷、坚硬、厚重的书脊硌着他稚嫩的肋下。
跑!
活下去!但真的跑得掉吗?
他抱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浓稠如墨、仿佛噬人的黑暗深处。
冰冷、坚硬、厚重的书脊硌着他稚嫩的肋下。
跑!
活下去!
他抱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堆满破烂的后巷。
然而,绝望如影随形。
“生命信号捕获。目标二:幼体,无威胁反应。区域封锁完成。”冰冷如刀的电子音直接在黑暗的巷道上空响起。
叶墨还没跑出十步!
几道刺目的、幽冷的白光如同实质的栅栏,毫无征兆地交叉投射在他们前方的狭窄甬道上!那光芒带着强大的能量力场,空气都因之扭曲,发出嗡嗡的低鸣!叶墨一头撞了上去!
砰!
叶墨感觉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而充满弹性的橡胶墙!巨大的反震力让他瘦小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怀里的叶琳脱手飞出,他自己也重重地向后跌坐在污秽冰冷的地面上。那本沉重的厚书“咚”地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叶琳摔在旁边的碎石堆里,惊恐的尖叫再次划破黑暗小巷:“哥哥!!!”她不顾疼痛,手脚并用地想爬向哥哥,小脸上沾满泥污和泪水。
叶墨头晕目眩,肋下被书本硌过的地方传来钝痛,尾椎骨也摔得生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巷道的两侧屋顶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两个漆黑的身影。那点猩红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锁定了他和妹妹。
完了!巨大的绝望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其中一个漆黑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空气的微弱撕裂声,从屋顶滑降而下,落在叶琳身边。冰冷的手爪毫不犹豫地探出,轻松地攥住了叶琳细小的胳膊!叶琳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挣扎,小身体悬在半空徒劳地踢蹬!
“放开她!!!”叶墨目眦欲裂,爆发出小兽般的嘶吼,完全不顾摔倒的疼痛猛地扑过去,想要咬向那箍住妹妹的恐怖手臂!
但他还未扑到,另一股巨大的力量钳住了他的后衣领!巨大的力量差让他像只被拎起的小鸡崽,双脚离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带着机械的压迫感和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他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他和妹妹,被两个漆黑的侦查兵冷酷地拎在了手中,悬在半空。
就在这时,那个拖着半昏迷状态的叶寒的侦查兵,已经走到了被蓝光照亮的前院缺口处。他似乎感知到了后巷的状况,那个死水般的猩红目镜微微转向叶寒的方向。
浑身焦黑、气息奄奄、脖颈还被机械爪死死扼住的叶寒,在即将被拖上穿梭车光柱通道的最后一刻,用尽残存的、最后的清醒意志,艰难地将一只勉强还能活动、鲜血淋漓的手,伸向了自己胸前的破旧口袋!
那只手摸索着,颤巍巍地,从破损的衣袋内衬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特殊的、带有官方水印和编码的透明薄片——一张星际联合通用的电子收养证明副本!
叶寒抬起头,即使半边脸被鲜血和焦糊覆盖,即使眼神涣散,但他仍竭力将那张薄片,高高地、清晰地举向后方那个拎着两个孩子的侦查兵方向!他的喉咙里挤出含混不清、却异常清晰的几个破碎词语,像是最后的筹码与哀求:
“联……合……条……例……B7……收……收养……合法……文……件!”
那个拖着叶寒的侦查兵动作顿住了半秒。扼住他脖颈的机械爪并未松开,只是那猩红的目镜瞬间聚焦在他手中的文件上,一道微不可查的、高频的扫描光束从目镜深处射出,快速掠过那张沾血的薄片。
几乎是同时,所有侦查兵的内部通讯频道里,那个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不带丝毫情感:
“扫描确认。公民编码:CA-RT4-α-7Z(伪造)。第四区次级数据库验证……档案记录:公民叶寒·[伪造身份姓氏],合法收养两名未登记孤儿(无天赋、无危险基因标记),手续完整,经‘通天眼’初级系统登记备案。符合《人类低等区域人口管理条例》B7条款,幼体在无即时威胁或特殊用途时,享有基础生存保障权(条例编号:HR-PR-1147)。”
这个结论被同步传输到了控制现场的侦查兵领队处理器中。
现场霎时一片死寂。只有叶琳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夜空中回荡。
抓着叶墨后衣领的侦查兵,猩红目镜再次扫过手中这个仍在徒劳扭动挣扎、眼神充满野兽般恨意的小男孩,以及那个被同伴牢牢控制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女孩。
“个体评估:无反抗能力,无特殊价值,无主动威胁。符合程序释放标准。”
冰冷的话音刚落。
咔嗒!
冰冷的机械爪松开!
叶墨直接从半空中摔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硬的冻土上!痛楚让他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另一边的叶琳也几乎是同时被松开,“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趴着哭得浑身抽搐。
束缚消失了。
那个侦查兵领队对着叶寒最后的方向(叶寒已经被拖入光柱,消失不见),用一种绝对的指令口吻宣告:
“依据条例,幼体移交属地低等民政单位。捕获行动完成,将目标送往‘地狱’。”
话音落下,三个漆黑的身影没有再看地上的孩子一眼。他们如同投入水中的墨点,瞬间融入背后的黑暗,原地只留下几缕蓝光消散后的空气涟漪。接着是引擎的尖锐嗡鸣迅速拉远。
黑暗再次吞噬了小院和后巷,只剩下墙壁融化边缘烧灼后的焦臭和血腥味,以及……两个几乎吓傻了的、浑身冰冷肮脏的幼童。
叶墨趴在地上,牙齿打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混合着泥土往下掉。巨大的恐惧和茫然让他像一具空壳。妹妹的哭声微弱了许多,只剩下断断续续、精疲力竭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在寒冷的夜风里蜷成一团。
时间凝固了多久,叶墨不知道。他只知道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
直到远处传来刺耳的、老式警笛的尖锐呼啸,由远及近,伴随着悬浮载具低沉的引擎声停在残破的小院外。
强光手电筒的刺目光束粗暴地撕裂黑暗,在狼藉一片的室内废墟和墙角蜷缩的两个孩子身上扫过。
“第四区第七街道福利收容站!里面还有人吗?听到请回答!”一个粗犷但带着点不耐烦的中年男声在破洞口喊道,光束在叶墨脸上停留。
叶墨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强光,刺眼的亮光将他小脸上的泥污、泪痕和淤青照得清清楚楚。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另一个稍显尖利的女声响起:“天呐!那两个小孩还在!是叶寒家的……快!去把他们抱出来!小心点!这鬼地方……”
几个穿着暗绿色、制式粗糙制服的身影,小心翼翼(或许是怕地上的残骸)地绕过融化边界的巨大墙洞,走了进来。他们看到屋内的惨状(亚纷消失留下的光尘痕迹,墙壁和厨房的消失,满地的狼藉)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惊骇和茫然。显然,他们完全无法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
一个戴着厚手套的女护工走到叶琳身边,试图抱起她。叶琳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是发出恐惧的微弱呜咽,小手无意识地伸向哥哥的方向。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护工走到叶墨跟前,弯下腰,伸出粗糙的大手:“孩子,别怕,我们是来帮你们的。来……”
叶墨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死死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像一只受惊的小狼崽。他眼角余光瞥到泥水中的那本深蓝色厚书。在那男护工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去,一把将冰冷的、沾满污泥的书死死抱住,紧紧压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胸口,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紧了它!仿佛这样能汲取到一点微末的温度和安全。
男护工愣了一下,皱了皱眉,看着这孩子怀里的脏书,但也没说什么。他只是伸出手,不再犹豫,半抱半扶地将僵硬冰冷的叶墨和书一起抱了起来。叶墨没有挣扎,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只有怀里那沉重书本冰冷的棱角,深深抵着他的肋骨。
抱着叶琳的女护工也站了起来。两个孩子被快速带离了这个曾经被叫做“家”的冰冷地狱。
一辆闪烁着黄色警示灯、喷涂着第四区社会服务署标记、外形像个方形面包车的旧悬浮车停在巷口。叶墨和叶琳被塞进了车舱后部冰冷的金属座椅里(座椅被改装过,加了低矮的护栏)。车厢里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还有淡淡的、其他孩子留下的不明气味。很冷。
车子启动,发出难听的金属摩擦声和引擎的轰鸣,载着两个一言不发、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般的孩子,驶入了被“通天眼”系统幽光照耀下的、更加黑暗无光的钢铁丛林深处,驶向一个被称为“福利机构”的冰冷起点。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怀中的书本,在每一次颠簸中,以它冰冷的棱角,提醒着叶墨,那场吞噬一切的黑色风暴并非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