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的空气像块湿透的烂布,沉甸甸地糊在脸上。赵云拄着染血的木棍,背着藤筐里气息奄奄的男孩,每一步都陷在绝望的泥沼里。背上那点微弱的呼吸,是唯一的锚。
“郎中…找郎中…”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街上撞不出回响。两旁歪斜的铺面门板紧闭,偶尔裂开一道缝,露出半只警惕麻木的眼睛,瞥见他背筐里的“死人”和满身血痂,便“啪”地合上,像掐灭了最后一点火星。
肋间的闷痛和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
“滚开!挡军爷的路找死吗?!”粗暴的呵斥和鞭响从前头炸开。几个民夫推着吱呀乱叫的独轮车,车上麻袋鼓胀。兵卒挥鞭驱赶挡路的流民。车轮颠簸,黄褐色的粉末混着沙土,从破口簌簌洒落。
又是那些“粮”。
赵云侧身避到窝棚阴影里,冷眼看着。一鞭子抽在个老妇背上,她闷哼扑倒,怀里的破碗滚落,几粒干瘪的野果撒进泥里。兵卒看都没看。
“妈的…”赵云攥棍的手指节发白。就在这时,藤筐里传来一声微弱如幼猫的呻吟:“呃…冷…娘…疼…”
醒了!或者说,在剧痛中挣扎。
不能再拖!
目光如电,瞬间钉在街角一处挂着褪色“仁心堂”布幌的门脸上。门板虚掩,透出点微弱的药草霉味。唯一开着的铺子。
他不再犹豫,大步冲过去,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浓烈的劣药和霉味扑面。昏暗堂内,一个须发花白、穿着油腻长衫的老头,佝偻着背,有气无力地碾着药。听见门响,懒洋洋抬眼皮,浑浊老眼扫过赵云和藤筐,尤其在男孩灰败的脸和后背渗血的麻布上停了停,嫌恶瞬间爬满皱纹。
“出去出去!”老头像赶苍蝇般挥手,声音干涩,“今日不诊!黑山贼都要打来了!老夫顾自己都难,没药治你这半死的娃!快滚!别死我堂口,晦气!”
赵云压下火气:“老先生!孩子还有气!求您给看看,止止血!诊金…”他摸向腰间沉甸甸的灰布包裹。
“诊金?”老头嗤笑,三角眼斜睨他腰间,“看你这穷酸样,能有几个铜板?够买根甘草须子不?快滚!再不走,我叫巡街军爷了!”作势要喊。
“等等!”赵云低喝,凶悍气势迫得老头一滞。他不再废话,解下藤筐,小心将男孩抱出,平放在落满灰尘的长条凳上。后背狰狞伤口暴露,边缘红肿,血水渗出。
“水!干净的布!”命令口吻,不容置疑。他飞快撕下里衣内衬布条。
老头被镇住,缩着脖子从角落脏木桶舀出半瓢浑水,又扯块同样脏污的破布扔过来。“就…就这个!爱用不用!”躲得远远的。
赵云看着浑水和脏布,眉头拧死。只能将就。用衣襟内衬沾湿一点水,小心翼翼擦拭伤口周围污垢。男孩身体猛颤,痛苦呜咽。
“忍着点…”动作尽可能轻。清理掉明显污物,用布条重新包扎。探脉搏,微弱,但还在跳。
他抬头,目光冰冷:“退热的药?吊命的参须?”
老头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官仓里有,你问军爷老爷们讨去?”语带讥讽。
赵云沉默起身,从灰布包裹里摸索。入手沉重冰凉。掏出一块半掌大小、青黑色的金属锭,边缘粗糙,沾着暗红血污。“这个,换药。”他“咚”一声将铁胚砸在积满药渣的柜台上。
老头浑浊眼睛瞬间瞪圆,像见了鬼!枯瘦手指小心触碰冰冷铁面,触电般缩回,倒吸凉气:“铁…铁矿胚子?上好的青铁!你…你哪弄的?”
“诊金。”赵云声音平淡,“换什么?”
老头贪婪盯着铁胚,喉结滚动,眼神闪烁。铁!乱世里比金子硬!他一咬牙,钻进里间,一阵翻箱倒柜,捧出个巴掌大陶罐塞给赵云。“给…给你!就剩这点老参须了…吊命用…省着点…还有一小包金疮药粉…算你走运!”飞快把铁胚抓进怀里,宝贝似的藏好。
赵云打开陶罐,几根干瘪发黄的参须,一小包油纸裹的褐色药粉。聊胜于无。他收起陶罐,将男孩抱回藤筐固定,背起,拄棍,头也不回走出这霉烂的“仁心”。
外面天色更阴,铅云低垂。街上气氛诡异,流民脸上麻木中透出焦躁,青壮年眼神在运“粮”车队和官仓间游移,窃窃私语如暗流。
“听说了?西边村子…没了…”
“黑山军…好几万呐!分路…”
“守?拿什么守?官仓里的‘粮’,喂老鼠都硌牙!”
“雷公那一路…最凶…”
雷公!名字如电流刺入赵云耳膜!屠村惨状瞬间闪现。他猛地停步,锐目扫向墙角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对方触及他血迹斑斑的身影和染血木棍,立刻噤声低头。
雷公…黑山军…分兵…真定是靶心!
必须看清“黑云”!
他不再找郎中,目光锁定不远处一段城墙下的狭窄石阶。两个抱矛缩脖的兵卒守着。
压下肋间闷痛,赵云背着藤筐,径直走向台阶口。血腥味和无形煞气让两个兵卒绷紧身体,警惕握矛。
“站住!城头重地,闲人免上!”冻疮脸兵卒厉喝,声音发虚。
“找人。”赵云脚步未停。
“找谁?滚下去!”稍壮兵卒挺矛。
赵云三步外站定,抬头,冰冷目光扫过两人紧张的脸:“王敢。我找他。”混乱中听来的名字。
两兵卒一愣,面面相觑。王敢?好像有这新来的小子…
“王敢?你找他做甚?你是他什么人?”冻疮脸狐疑。
“同乡。”赵云语气不容置疑,“有东西给他。家里托带的。”
两人犹豫了。煞气不像假,还背着个半死孩子…冻疮脸朝城墙上喊:“王敢!下面有人找!同乡!”
喊声飘散。片刻,一个稚嫩惶恐的声音传来:“谁…谁找我?”
一个脑袋从垛口探出。十六七岁少年,破旧皮甲不合身,头盔歪戴,露出瘦削脸,颧骨高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脸上沾满烟灰。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睛带着茫然怯意往下望。
目光对上。少年王敢看到台阶口那背藤筐、满身血污、拄染血木棍的高大身影,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浑身猛一哆嗦,想缩回去。
“王敢!”赵云扬声,清晰穿透风声,“你娘托带的东西!上来拿!”命令口吻。
王敢僵在垛口,脸上挣扎恐惧。同乡?根本不认识!可那血腥煞气让他怕。求助看台阶口老兵。
冻疮脸不耐烦挥手:“去去去!拿了快滚下来!”
王敢没法,哆哆嗦嗦跑下,脚步虚浮差点绊倒。低头不敢看赵云:“这…这位大哥…我…不认识你…我娘她…”
“拿着!”赵云打断,飞快将装参须药粉的小陶罐塞进他冰冷颤抖的手里。塞过去的瞬间,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紧迫:“东西收好!告诉我,瞭望楼哪边?烽燧台谁管?现在几处烽烟?什么色?”
王敢懵了。温热陶罐握在手里。茫然抬头,撞上赵云锐利如刀、能穿透人心的眼。那眼里有命令,深处还有…急切?不是害他,是急着要知道什么!
恐惧被急切冲淡一些。这人…似乎和兵痞不一样。他本能指向城墙西北角更高望楼:“那…那边…瞭望楼…烽燧台归…归陈队率管…现在…西边…西北…北边…都有烟…黑…黑烟…很浓…”
黑烟!最紧急敌情!
“带我去!”赵云一把抓住王敢瘦弱胳膊,力道坚定,拖着他往上走。
“你干什么?!放开他!”台阶口兵卒挺矛!
“带他上去认人!”赵云头也不回,威压不容抗拒,“同乡托我带话给陈队率!耽误军情,你们担?”扯虎皮做大旗,脚步不停。
两兵卒被气势所慑,“军情”二字砸下,一时不敢强拦,眼睁睁看着赵云拖着懵懂王敢,背着沉重藤筐,踏上城头石阶。
城头风更烈,刺骨寒意混着硝烟灌满口鼻。视野陡开,真定城低矮轮廓和城外荒原尽收眼底。
赵云目光只扫一眼城下,便死死钉在西北天际!
墨汁泼洒灰暗穹窿!三道粗大、浓烈到化不开的黑色烟柱,如三条狰狞黑龙冲天而起!翻滚纠缠,直插铅云,将天地染上绝望墨色!
西!西北!北!王敢没说错!
心脏被无形大手攥紧!三道黑烟!至少三大股敌军,三面合围!规模远超屠村流寇!
城头景象同样触目。夯土城垛残破,沙袋烂木勉强堵缺。守城兵卒稀拉,缩在避风角落,抱冰冷长矛,脸上冻疮疲惫麻木绝望。民夫有气无力抬石筐,脚步虚浮。空气弥漫劣质炭火、汗馊和破罐破摔的颓败。
“王敢!滚木呢?!”粗哑暴躁吼声从瞭望楼方向传来。
王敢一哆嗦,看赵云。
赵云松手,目光如电锁定声源——瞭望楼下,穿稍好皮甲、满脸络腮胡粗壮汉子叉腰骂咧,应是陈队率。脚边堆着滚木礌石。
“陈队率在哪?”赵云低声问,同时大步流星朝络腮胡走去。
王敢小跑跟上:“就…就是他…”
陈队率也看到这背藤筐、满身血污、气势汹汹来的陌生人,眉头拧疙瘩,手按刀柄,警惕喝:“站住!什么人?!谁让你上来的?!”
赵云三步外站定,无视他按刀动作,目光越过他,直刺三道末日图腾般的黑烽烟,声音沉凝如铁:“陈队率?三道黑烟!西、西北、北!烽燧示警!黑山军三路压境!规模?斥候回报?主将何人?旗号?!”连珠炮般的问题带着战场紧迫感,瞬间将陈队率问懵。
陈队率脸上横肉抖,惊疑打量:“你…何人?军中斥候?没见过!”
“没时间废话!”赵云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权威不容置疑,“三道黑烟!最急敌情!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乎全城生死!”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住。
陈队率被他看得心头一寒,那杀伐决断绝非伪装。咽口唾沫,压低声音带惶恐:“斥候…早上三批,只回一个…说…西边‘大目’,旗号…画大眼珠子!西北…人最多,旗号没清,一片黄…打头骑白马的…北边…回来的斥候说,领头声音大如雷,旗号…闪电云纹!”
大目(眼睛大)!张白骑(骑白马)!雷公(声音洪亮)!零碎信息瞬间串联!屠村刀疤屠夫提过“雷公部”…对上了!
“地图!”赵云猛地伸手,“羊皮舆图!快!”
陈队率被他吼得一激灵,鬼使神差朝瞭望楼喊:“王敢!破羊皮拿来!快!”
王敢应声钻进去。
赵云不理陈队率,大步走向垛口平台。解下藤筐放避风角落,男孩昏迷。摘下腰间灰布包裹,解开。
哗啦!几块青黑铁胚掉地,沉闷声响。赵云看都没看,手探入包裹深处,摸出一卷泛黄磨损羊皮。利落摊开在垛口平台——简陋炭笔勾勒的常山郡舆图!墨迹模糊。
陈队率、王敢、几个凑近兵卒惊疑看着。
赵云目光如精密扫描仪,锁定舆图“真定”小方框。手再探包裹——掏出几支带血渍的断箭!箭头锈迹斑斑。
拿起一支断箭,箭头狠狠戳在“真定”方框上!箭杆笔直插立,微颤。
第二支断箭,目光投西北烽烟,根据“骑白马”“黄旗”和山川走向,手指羊皮划过轨迹,箭头重重戳在真定西北、“石邑”旁!张白骑部!
第三支,正西“大眼珠子”方向,箭头钉死“九门”县!大目部!
第四支,北方“声如雷”,箭头决绝钉入“井陉”县!雷公部!
第五支箭拿起。目光投舆图真定西南,郡治“元氏”。三道烽烟外呢?于毒、白绕五万主力在哪?围攻元氏?分兵?眉头紧锁,根据烽烟位置距离,脑中飞速三角定位、兵力投送推演。最终,第五支断箭带着最大力量,箭头深深扎进“元氏”中心!黑山军主力!
五支染血断箭,如五柄滴血匕首,狠狠钉在羊皮舆图!以真定为中心,狰狞包围圈收紧!西、西北、北三支獠牙抵喉!西南主力箭头如悬顶巨锤!
垛口平台死寂。寒风吹过箭杆呜咽。陈队率、王敢、兵卒们目瞪口呆看着那五支箭,看着窒息包围态势,冰冷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这…这…”陈队率嘴唇哆嗦,脸白如纸,指着箭说不出话。灭顶之灾从未如此具象!五支箭像钉在他心上!
“雷公部…”赵云声音打破死寂,冰冷如北风。沾血手指用力点在北向“井陉”箭杆上,指尖几乎戳破羊皮。目光如鹰隼死死锁定真定方框和指向它的井陉之箭。
“目标,真定!”斩钉截铁,字字如冰珠砸地,“黄纹头巾,雷云抹额!战鼓…是攻城利器!”最后一句咬牙而出,屠村日闷雷鼓声在耳边回响。
“你…怎知?!”一个清朗却震惊颤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云猛回头。
夏侯兰不知何时登上城头。几步外,青衫单薄,背脊挺直。年轻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震撼和深深疑虑。他显然也看到了五箭钉死的死亡包围圈,以及赵云那冷酷笃定的断言。手里紧攥粗糙麻纸和半截炭笔——本想记录烽火,却撞见更残酷真相。
城头寒风卷起夏侯兰青衫下摆,吹动赵云额前血污乱发。目光碰撞——一个燃烧洞悉后的冰冷决绝,一个翻涌真相冲击后的惊涛骇浪。
黑云压城,五箭锁关!真定残破轮廓在五道狰狞烽烟下,渺小如怒海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