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漫过脚踝,摩擦声在寂静里被放大,像有什么跟着脚步起落。猫头鹰的叫声停了片刻,再响起时,调子沉了些。
山路很曲折,要走到山顶才是“先人”的住处。
一座,两座,三座,十座........
那些土包就散在那儿,大小不一。
土包上,生长着参差不齐的竹子,竹子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纸扎灯笼,或许是月光的原因,颜色格外显眼。
走进一看,村中所有人,都跪拜在土包前。
他们就那么伏着,脸挨着地,双手平展在头边,掌心朝上。
周遭静得很,连草动的声都轻了,只有他们的呼吸,细得像蛛丝,若有若无。
“这是?!”
想喊,喉咙却像被塞进团湿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舌尖尝到铁锈似的涩味。
“小莫~,小莫~~~。”
声音很轻,像从身后的风里飘过来的。
又唤了一声,“小莫。”
声音黏在耳廓上。
一只手“啪”地拍在肩骨上——力道轻得像羽毛,却烫得人一哆嗦,那触感真实得扎心!
“醒醒!小莫!醒醒!还做不做生意了!”
王小莫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额角全是冷汗。隔壁李叔正举着手,显然刚拍过他。
李叔?你吓死我了……”他揉着发僵的脖子,声音还带着梦后的沙哑,“这么着急干嘛?”
李叔脸上堆着笑:“小莫啊,叔托你办点事,你看成不?”
“今儿怎么这么客气?”王小莫撇撇嘴,往沙发里缩了缩,“往常不都直接喊我小名使唤?”
“你爷爷不是有事出去了嘛,这不只能找你了。”
李叔搓着手,往他跟前凑了凑,“李毛儿,你还有印象不?小时候总跟你们一起玩的那个,到现在还没讨着媳妇,成天在村里瞎转悠,嘴里就念叨,找媳妇,找媳妇。”
“县里有领导来视察,说这种……嗯,得统一管起来。”李叔说得含糊,眼神却飘了飘。
王小莫疑惑道:“这不好事嘛,不用你操心了呗。”
李叔早年多读了几年书,那会儿村里缺识字的,便成了村书记。
此刻他眉头拧成个疙瘩:“问题就在这儿——李毛儿是咱村的守村人,他要是被带走,村里就该不太平了。”
王小莫翻了个白眼。作为打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青年,他对这些说法向来嗤之鼻:“李叔,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就当帮叔一回。”李叔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恳求。
争执几句,王小莫终究拗不过,没好气道:“我上哪儿给他找媳妇去?我自己还是单身呢。”
“不用真找。”李叔眼睛一亮,“你按叔说的样子,扎个纸人就行。到时候我给毛儿送过去。”
“纸人?”王小莫扯了扯嘴角,“他再傻,还能认不出是假的?”
“他都那样子了,绝对发现不了的。”
.......
“这儿,手指得再细点,像刚抽条的柳芽。”
“脚要小,最好是三寸金莲的样子,裹得尖尖的。”
“眼睛捏大点,透着点水灵;嘴巴得小,像含着颗樱桃。”
......
在李叔的指挥下,一个女纸人渐渐成形。浆糊味混着彩纸的油墨香,在屋里漫开。
“累死我了。”王小莫甩了甩酸麻的手。
“谢了小莫!这纸人多少钱?”李叔忙着给纸人整理衣襟。
“算了,送他的。”王小莫瘫回沙发,“好歹小时候一起玩过,我长大了,他却没长大。”
“那叔改天请你喝酒。”
李叔抱着纸人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这事千万别跟你爷爷说,他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好了好了,李叔,你放心去吧。我不会告诉爷爷的。”
看着李叔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王小莫忽然嗤笑一声。
世道早变了,村里人的想法却还停留在老时候……想这些干嘛?反正跟他没关系。
他往沙发上一蜷,还是村里日子舒坦,不用挤地铁,不用看老板脸色。
正眯着眼想盹会儿,又猛地坐起——忘了打扫铺子,等爷爷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骂。
......
李叔抱着纸人,沿着巷子走到最深处。
一间破旧木屋歪歪斜斜立在那儿,木门板上裂着好几道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毛儿,毛儿,叔给你带媳妇来了!”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汗馊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堆着半人高的旧衣服,都是村里人送的,却件件蒙着灰,散着股陈腐的味道。
李毛儿躺在那张快散架的木板床上,满身泥污,听见“媳妇”两个字,突然从床上弹起来,眼睛亮得吓人。
看见李叔怀里的纸人,他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反复念叨:“我有媳妇了!我有媳妇了!”
“媳妇,亲亲……”他把脸往纸人脸上凑,嘴角挂着黏糊糊的口水。
李叔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这要是自己的孩子,怕是得心疼死。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毛儿,叔走了,好好对你媳妇。有了媳妇就不要再村里瞎叫唤了啊。”
“谢李叔,我一定好好对待我媳妇。”
......
夜已深了,旧木屋的天窗漏下一缕月光,斜斜切进来,落在李毛儿脸上,把他眼角结着的泥垢照得发亮,连下巴上沾着的饭粒都泛着白。
他眼皮颤了颤,才勉强掀开条缝,视线黏糊糊地扫过身边。
当落在那个红影上时,嘴角猛地一咧,露出两排沾着黑泥的牙,傻呵呵地笑出声:“媳妇~”
声音拖着黏腻的尾音,像被水泡软的棉线。
他又往前凑了凑,鼻尖快碰到纸人了,又唤一声:“媳妇~”
纸人穿着红嫁衣。
领口绣的鸳鸯歪歪扭扭,可最扎眼的是脸——两颊涂着艳俗的桃红,嘴唇点着绛色,唯独眼眶那儿空空荡荡,只留着两片惨白的纸,没画眼珠。
李毛儿的手指在纸人脸上戳了戳,语气里带着点委屈:“唉,媳妇,你怎么不看着我呢?”
纸人一动不动,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媳妇,看看我嘛。”他又晃了晃纸人,声音发急,像个被冷落的孩子。
屋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混着墙角老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李毛儿忽然不闹了,眼珠子转了转,又咧开嘴笑了:“没关系媳妇,我来给你画个眼睛。”
他手忙脚乱地在屋里扒拉,堆在床脚的旧衣服被他掀得乱七八糟,霉味混着汗馊味涌上来。
可翻了半天,除了破布就是烂线,连块能蘸着画的炭条都没有。
“没事,我有办法。”他拍了拍大腿,像是想到什么绝妙主意。
下一秒,他突然把食指塞进嘴里,狠狠一咬。
“咔”的一声轻响,血珠瞬间从齿痕里冒出来。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咬的不是自己的肉,只是块没味的木头。
血顺着指尖往下淌,滴在纸人鲜红的嫁衣上,洇开一小朵更深的红,像雪地里溅了血;
滴在纸人涂着桃红的脸颊上,顺着褶皱往下爬,像道没擦净的泪痕;
最后,他颤巍巍地把滴血的指尖按在纸人空白的眼眶里。
李毛儿盯着纸人“眼睛”,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把纸人往怀里紧了紧,鼻尖蹭着纸人沾了血的脸颊,喃喃道:“这才是我的媳妇嘛~媳妇,你真好看……”
月光从天窗移开,屋里渐渐暗下去。
只有他怀里的红嫁衣,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光,那两点血做的眼珠,像是在黑里慢慢睁开了。
“纸人不点睛,亡魂进不去。”
“纸人若点眼睛,只取初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