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暴前的平静
- 广东不下雪,我们不再见
- 诗仙画月
- 4793字
- 2025-08-29 19:03:54
【2024年10月27日,周日下午,多云转阴】
礼堂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混合着几百个身体散发的热量、灰尘和劣质塑料座椅的味道。头顶几盏大功率射灯明晃晃地打着,将舞台照得一片惨白,却驱不散后台角落里堆积的阴影。德育主任手握扩音喇叭,声音嘶哑,像一张磨损严重的旧唱片,反复播放着指令和不满。
“停!停!停!”喇叭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叫,主任猛地挥手,指向台上一个正在表演小品的班级,“你们这演的是什么?嗯?‘青春的迷茫’?主题呢?积极向上在哪里?奋斗在哪里?重写!下去重写!”
台上几个学生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带队的是个瘦高男生,头发有些长,遮住部分眼睛,此刻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愤懑:“主任,为什么一定要奋斗和积极?青春难道没有困惑和挣扎吗?这才是真实的!”
“真实?”主任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汇演要的是什么真实?要的是导向!是激励!是正能量!你这种灰色调的东西,拿上来就是给学校抹黑!不行就是不行!”
“可这是我们自己写的!花了很长时间!”男生据理力争,拳头微微攥紧。
“自己写的更要注意思想性!拿下去,按我说的改!不然这个节目就砍掉!”主任失去了耐心,语气斩钉截铁。
“砍掉就砍掉!这根本不是什么文艺汇演,这是命题作文表演大会!”男生猛地将手里的稿纸摔在地上,纸张散开,像被惊飞的苍白鸟群。他头也不回地冲下台,撞开侧幕的帘布,消失在昏暗的通道里。
全场鸦雀无声。其他候场的学生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小梦站在台侧,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主持稿,指尖冰凉。她目睹了全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一种混合着震惊、同情和一丝恐惧的情绪攫住了她。那条“规则”的边界,从未如此清晰而冷酷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稿子。娟秀的字迹间,有一行被红色的签字笔粗暴地划掉——那是她偷偷加进去的一句:“或许,我们也该允许青春偶尔的踉跄。”旁边,是主任力透纸背的修改意见:“青春的脚步永远铿锵!”那感叹号像一枚钉子,扎得她眼睛生疼,一种细微的、却无处可逃的窒息感缓缓弥漫开来。
礼堂后门虚掩着,小智和小胡靠在门边偷凉。里面传来的争吵声断断续续。
“嚯,真猛啊,敢跟老班顶嘴。”小胡咂咂嘴,伸长脖子往里看,“看这架势,哪个节目蹦得欢,哪个就能得朵大红花,跟动物园训猴儿似的。”
小智没接话,目光越过小胡,落在了那个从礼堂侧面冲出来的瘦高身影上。他看着那个男生没有走向教学楼,而是拐了个弯,径直钻进了美术楼。鬼使神差地,小智悄悄跟了过去。
美术楼一楼的厕所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那个男生正靠在最里面的隔间旁,低着头,狠狠地吸着一根烟,烟雾模糊了他年轻却写满愤怒的脸。
小智停在厕所门口,没有进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观察一幅动态的素描。那男生的姿态里有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激烈,那是他自己不会选择的方式,却莫名让他感到一种共鸣——一种同样被束缚,试图挣扎的共鸣。他看了一会儿, silent地转身离开,如同来时一样。
回到礼堂后门,里面的排练还在继续。主任的声音通过喇叭继续指挥着,但一种压抑的沉闷已经笼罩了下来。只有礼堂角落里那台老旧失灵的空调,还在不知疲倦地滴着水,“咚…咚…”地砸在下方的红色塑料桶里,声音单调而固执,像在为这场疲惫的演出打着蹩脚的节拍。
【2024年10月28日,周二,晴】
课间操的广播音乐还没完全停下,德育主任就面色铁青地走上了主席台,夺过了话筒。
“下面紧急通知一件事!”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最近,有极个别家长!反映学校周末排练占用学生时间,还说什么信号屏蔽太严,联系不上孩子!”
操场上的人群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现在在这里统一回复!”主任加重了语气,“文艺汇演是学校的重要活动,参与其中是荣誉也是锻炼!一切都是为了学生的全面发展!信号屏蔽是为了保证教学秩序,防止个别同学沉迷手机,耽误正业!这些都是经过充分论证,对学生有益的措施!”
他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在前排学生会成员身上:“学生会干部,散会后到各班去,做好解释说明工作!要强调这是自愿参与,是为了大家好的集体活动!听到没有!”
小梦站在班级队伍里,感觉无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散会后,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和几个学生会成员一起,一个班一个班地去重复主任的话。
“大家理解一下,学校也是为了我们好……”
“排练能锻炼能力,机会很难得的……”
“屏蔽信号也是怕我们分心,高三了……”
这些话像排练好的台词从她嘴里说出,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温度。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上好发条的玩偶,重复着系统的指令,成了一个完美的“传声筒”。走到自己班时,女生B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梦姐,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小梦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仓促地摇摇头,快步走开,脸上火辣辣的。
【2024年10月29日,周三,多云】
画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美术老师布置了新的联考模拟题——一组复杂的石膏组合体。
小智铺开纸,削尖了炭笔,却久久没有落下第一笔。他的目光落在洁白的画纸上,焦点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别的什么——礼堂侧门上那扇焊着结实铁棱的透气窗,冰冷,坚固,将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动笔。但他画的不是石膏体的结构和明暗。在画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用极轻极浅的、几乎看不清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小小的笼子。笼子里,一只仓鼠仰着头,黑豆似的眼睛望着笼外天空中掠过的一只飞鸟。
笔触细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画完后,他迅速拿起大号的炭笔,开始在上面铺陈大块的灰色调子,覆盖静物。那只仓鼠和飞鸟很快被淹没在厚重的阴影和线条之下,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片灰暗之下,藏着一个关于仰望和囚禁的微小秘密。这是一种无声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叛逃。
午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小胡端着餐盘凑到小智对面,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智哥,打听个事儿。”
小智抬眼看他。
“就上周日跟老班顶嘴那哥们,知道谁不?以前文学社的社长,跟你算同道哈?”
小智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
“听说,”小胡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憋着股劲儿呢,打算明天汇演上来个狠的!他报的不是合唱,是自己弹唱独奏!歌词是自己写的,据说……挺猛,骂人不带脏字那种。”
小智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好几秒,才淡淡地回了一句:“哦。勇气可嘉。”
周三晚上,宿舍熄灯后。小梦的手机屏幕在蚊帐里发出幽微的光。
她点开那个粉色小猪头像,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很久,才敲下一行字:「累死了。稿子又假又空,念得我自己都想吐。」
没想到对方很快回复了,字数比平时多:
「他们需要的是背景音,不是心声。」
「标语贴出去了,就成了墙上的装饰。没人会真的去看上面写了什么。」
小梦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追问:「那你为什么还写?」
「或许只是想证明,有人还能写出不一样的东西。哪怕很快就被覆盖,或者根本没人看见。」
屏幕的光映着小梦的脸,她盯着这几行字,久久没有回复。那一晚,她盯着天花板上的黑暗,失眠了将近半个小时。
【2024年10月30日,周四,阴】
周四上午的历史课,教室里弥漫着一种黏腻的疲惫感。历史老师正在讲台上分析一道复杂的材料题,声音平板。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讲课。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中间一排一个女生连人带椅子歪倒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呀!”
“怎么了?”
教室里瞬间乱成一团。同桌赶紧蹲下去扶她,周围同学也围了上来。历史老师匆忙走下讲台。
“可能是低血糖……谁有糖?”
“快!去叫校医!”
一阵忙乱后,校医赶来,和几个同学一起把女生扶去了医务室。教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了。
李老师闻讯赶来,站在讲台上,脸色严肃:“高三了,压力大,老师知道。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定要注意休息,加强营养!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精神更不能垮!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咬紧牙关!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以后怎么面对更大的挑战?”
小梦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自己的后腰也仿佛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下午放学前,最后一次全员走台。德育主任站在舞台中央,做着最后的动员。
“同学们!明天就是检验我们这么多天努力成果的时刻了!校长、书记、教育局的领导都会来看!大家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我们最好的状态!为班级争光!为学校添彩!”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放大,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却也格外空洞。气氛凝重得如同战前宣誓,压得人喘不过气。
排练结束后,小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后台整理自己的东西。她拿起那叠被翻得卷边的主持稿,一张对折的小纸条突然从里面滑落出来。
她愣了一下,捡起来打开。
上面是用最常见的宋体打印出来的一行字:「你的声音很好听,不该只念别人写好的词。」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小梦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她飞快地合拢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惊慌地环顾四周——后台人来人往,学生们忙着收拾道具、换衣服,嘈杂而忙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更看不出是谁留下了这张纸条。
是谁?是那个和主任吵架的男生?还是……?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晚自习前,小智被美术老师叫到了画室角落。
老师没多说什么,只是从自己的画具柜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长方形纸盒,塞到他手里。
小智低头一看,是一盒进口的软炭笔,价格不菲。
“拿着,”老师的声音有些低沉,“联考的时候用得上。笔好一点,手感不一样。”
小智有些愕然,抬头看向老师。
老师避开他的目光,看着画架上未完成的画,意味不明地又补充了一句:“别……别学有些人,心思活络,把路走窄了。”他的语气复杂,似乎带着一点告诫,一点惋惜,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
小智捏着那盒沉甸甸的新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感到一份意外的、却也沉重的赠礼。
晚自习的教室异常安静,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但在这片寂静之下,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不安在暗流涌动。偶尔有极低极低的窃窃私语声传来,像潮水下的暗流。
“听说明天……”
“那个七班的……”
“好像要唱自己的歌……”
“真的假的?胆子太大了吧……”
流言像无声的电波,在少数人之间传递着。小梦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又扭头看向窗外。夜色浓重,没有星星。
画室里,小智打开那盒新炭笔,拿出一根,慢慢地、仔细地削尖。然后在废纸上一划——线条黑润、流畅,异常出色。但他看着那道完美的黑色痕迹,却只觉得手里捏着的仿佛不是笔,而是某种沉甸甸的、未知的命运。
【2024年10月31日,周四夜,闷热】
蚊帐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小梦略显苍白的脸。她的手指在输入框上方徘徊了很久,打出一行字,删掉,又打出一行,再删掉。满腹的焦虑、迷茫、对那张纸条的猜测、对明天未知的恐惧,最终都化成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句,按下了发送键:
「明天会下雨吗?」
她紧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更紧地攥住了那张匿名纸条。
男生宿舍阳台上,小智看着突然亮起的屏幕,显示着那条消息。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抬起头,听着窗外。
风变大了,吹得晾着的衣服晃动,发出轻微的拍打声,也吹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空气潮湿而闷热,黏在皮肤上,让人透不过气。远处的天边,乌云深处,有闪电无声地亮了一下,瞬间照亮了云层的轮廓,又迅速湮灭。
他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移动,回复的却不是天气预报:
「如果明天台下没有观众,只有看守,你还会念吗?」
消息发送成功。他盯着屏幕,直到它暗下去。
小梦看着这条突兀的回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观众?看守?她反复看着这句话,又拿出那张纸条对照。
「你的声音很好听,不该只念别人写好的词。」
「如果明天台下没有观众,只有看守,你还会念吗?」
这两个声音在她脑海里交织、碰撞,让她彻底失去了睡意。
小智收起手机,回到屋内。他将那盒新炭笔和旧的并排放在一起,整理好笔盒,拉上拉链。动作缓慢而仔细,像一个战士在夜深人静时,最后一次清点和擦拭他的武器,等待着黎明到来,走向未知的战场。
他知道,明天,无论天气如何,都绝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