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外的日本人

那不勒斯港的奇遇——大洋行——滨岛武文——春枝夫人——少年日出雄——海军大佐松岛另候任用

回首横滨港扬帆出海,已是六年前了。我意在周游世界,首先去了美国,然后乘风破浪横穿大西洋,流连于欧洲,到英、法、德等著名列国寻幽揽胜。历经二十余月,完成大约15,000里的远航,最后进入意大利境内,意大利素有美术之都的盛誉。我饱览了它的繁盛风物,要返回眷恋的故土,为搭乘当夜十一点三十分起锚驶往东洋的弦月丸号轮船,来到意大利有名的港口那不勒斯。那天恰好是四年前的五月中旬,一个落樱纷纷的晴朗正午。

从郊区车站乘辆接客马车,抵达海岸附近的一家客栈,定下客房,不久便吃完午餐,饭后无事可做,到开船还有十余个钟头。做过长途旅行的都当理解,在人地两疏的异土,再没有比久久等候轮船、火车更无聊的了。我站一会儿坐一会儿,时而翻阅报纸、杂志,却总是心不在焉。干脆去午睡或者逛街?我思绪万端,倚窗俯瞰。那不勒斯湾漂浮在波平如镜的海面,进出港的行船,停泊的船只,以及各条船甲板上的情形,飘扬在桅杆上的旗帜,从对面码头铺过来的格调奇妙的洋行屋顶等尽收眼底。莫名凝思时,忽然有一事浮上心间,即滨岛武文的事情。

滨岛武文是我在高中时——嗯,还得追溯到大约十二三年前——那时我们同窗。他年长我四五岁,因此也不在一个年级,两人只是淡淡之交。但当时在校内,他与我是屈指可数的既擅长运动又嗜好探险旅行的人,因此不自觉地惺惺相惜。之后他从学校毕业,原该进大学学府,他却志在别处。不多时他便离开日本,先去清国游玩,然后远渡欧洲。六七年前曾有人说在法国巴黎的大博览会上见过他。可我也是四海漂泊,没有关于他的更确切消息,只是隐约听说他最近在意大利的某座繁华港口,开办了一家豪华商会,一心献身于贸易事业。

说起意大利的繁华港口,这里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著名海港那不勒斯,单是从码头到海滨大道,就有成百上千的洋行。我想,滨岛就在这个港口经营商会也未可知。虽然不着边际,但万一猜中了呢。我叫来客栈的老板一问,果然!老板不等我的话音落下,嘭地拍了一下秃头,“哦,滨岛先生?我熟知的。他的雇员有一千多人,分店的数量有两位数——嗬,他的府邸吗?是这么走,那么走。”他将脖子伸出窗外,连说带做手势,“那幢,那幢,在那里看得到,富丽堂皇的三层别墅!”

在万里之外的异邦,即使萍水相逢,若听说生于同一河山便顿生同胞之情,何况那人是自己的老友。听说他现在就在这里,我迫不及待地整装出了客栈。

正如客栈“秃顶”所说,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路向西,走了大约四五百米,在一个十字路口左拐,第三幢便是一所宏丽的砖结构房屋,门首写着T·Hamashima。请人引见后,我立即被领入一个敞亮的房间。没等多久便听到一阵靴声,进来的正是滨岛!十年不见,他蓄了两撇漂亮的八字胡,外表有很大变化,但潇洒依旧。“啊,是柳川君吗?真是稀客、稀客。”受到盛情款待,我真是由衷欢喜。即使胡子一把了,朋友间仍然坦诚相待,山南海北地聊天。比如从前结伴整日地在山野打猎,用枪误把农户的家鸭打死,吃了许多苦头,再比如春季运动大会上,他与我当了各自年级的冠军,拼尽全力争夺锦旗等等,也倾谈了其它种种往事。虽然聊得投入,我却猛然发觉,这栋房子的氛围好像很忙碌。周围房间里人们的交谈声十分嘈杂,走廊里奔走的脚步声也快得异常。滨岛从前便是极为沉着的人,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所以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但是现在来送咖啡的侍女的脸上都写着忙碌。他家今天莫非处于非常事态,以至于不可开交?想到这,我急忙抬起头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没有没有,请你务必不要担心。”这时他喝了一口咖啡,不慌不忙地捻着胡须,说道:“嗯,其实是家里有人要出远门。”

哎呀,是谁?要去哪里?我刚要动问,他先开口道:“对了,柳川君,你目前会在这个港口逗留些时日吧,然后到西班牙转一圈吗?还是向着非洲前进,继续探险呢?”

“哈哈哈。”我搔搔头,“不知不觉沉浸在昔日的乐趣中,忘了告诉你,其实我马上要回日本了,就坐今晚十一点三十分的轮船。”

“诶,你也?”他瞠目以对,“也是坐今晚十一点三十分起航的弦月丸号?”

“对,很遗憾,这次我放弃西班牙和非洲之旅了。”我明确作答后,他嘭地拍了一下腿,“妙啊!”

什么妙啊?我一脸困惑,就听他继续说道:“多奇妙啊,简直就像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其实我的妻儿也坐今晚的弦月丸号回日本。”

“诶,你的妻儿?”我失声惊叹。十年没见,他有妻小不足为奇,但实际上我一直不知道,更不用说他们今天回本国等情况,真是出乎意料。

滨岛朗声笑道:“哈哈哈哈,你还不认识我的家眷吧,真是抱歉、抱歉。”他急急按铃,对进来的侍女道:“跟太太说有稀客……”说到这,向我转过身,“其实是这样。”他凑近我说:“在这个港口设立贸易商会的第三年夏天,我回了一趟日本。刚才听你说,那时你应在泰国漫游吧?我在归国期间经别人撮合,娶了同乡海军大佐松岛的妹妹为妻。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之后出生的孩子也已八岁。于是,我有了一个愿望。虽然自己如此这般,在海外作为一介商人走上社会,但唯独想让小犬成为日本的守护者——一名有为的海军军人。说来说去,我深感日本人的孩子如果不在本国国土接受教育,爱国心也会变得淡漠。所幸妻子的哥哥在日本是资深的军人,我便想将犬子送至他的身侧,托付他一切教育事宜。从很久以前我就在考虑这件事,却总没遇到适当的机会。但是本月初,从日本寄来的信上说,妻子的哥哥,也就是兼任高雄号军舰舰长的海军大佐松岛,他最近因病正另候任用。当然没有到病危的程度,但妻子也只有这么一个兄长,如果可能,想亲自去探视,也希望一睹睽违多年的故土明月。恰好还有小犬的事情,便趁此机会,两人乘坐今晚十一点三十分的弦月丸号出发。待到大佐的病情好转,妻子迟早会回来,小犬则长久地滞留在富士山脚下,直到作为出色的日本军人立足社会。”说完,他平静地望着我,“所以,如果你也今晚出发,在船上也好,回日本之后也罢,还请你多方照顾她们娘俩啊!”

听过这番话,一切都明了了。说来说去,滨岛武文还是一如既往的豪爽秉性,为了把独子培养成军人,不惜痛下决心,斩断天伦之爱的情思,送他回日本。另外,我虽还没见过海军大佐松岛的妹妹、他的夫人,但是心里暗自佩服她的作为,为了探望抱病的哥哥,暂别丈夫,带幼子踏上风急浪险的万里旅途,非常值得钦敬。我反复思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像部小说。在万里之遥的异乡,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和旧友重逢,并且我来到这个港口时,正值他的夫人和孩子要在这里登程。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同一时刻,同坐一条船,从此数月一起航海。之所以命运如此降临,就如滨岛所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上天的安排。我沉湎于片刻的想象,忽然房门静静地打开,进来了两个人。不用说,是他的夫人和爱子。

滨岛站起来,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春枝。”又向夫人简单地讲了我们从前是学友之事、我这次旅行的情况,以及将与夫人一行共同航海到日本的奇缘。夫人“诶”了一声,仿佛备感亲切,走上前来。她二十六七岁,蛾眉,唇角柔和,美若天仙。我一见之下,便觉得这位夫人的心灵像她的外表一样美丽,是一位非常高雅的女子。

做完了简短的介绍,夫人朝爱子挥手,叫他过来。他一点都不怕生,凑近我的膝旁。听说少年八岁,名叫日出雄,整洁的水兵式西服打扮,一头厚发,肤色白皙,口角坚毅如父,眼梢肖似母亲,生得眉清目秀。一见便知是一位惹人怜爱的少年。我突然联想起昨晚在罗马总督府开出的列车上,读到的《小爵爷》中那位可爱的主人公。

少年日出雄出生于远在万里的异乡,除了父母,见本国人也是少有的事。童稚的心仿佛也觉得亲切与欢欣,他频频仰头,将清澈的目光投向我,说道:“咦,叔叔是日本人!”

“我是日本人,和日出雄先生是同一国的人呢!”我把他抱到怀里,问道:“日出雄喜欢日本人吗?爱日本吗?”

少年生气勃勃地答道:“嗯,我非常喜欢日本,想回日本想得不行。所以每天都悬挂日章旗[1],在街上玩打仗游戏,而且日章旗可强大了,是常胜将军。”

“噢,的确是的。”我因他太可爱,将少年高举头顶,喊道:“日本万岁。”少年也在我的头上“万岁、万岁”地欢呼雀跃。滨岛朗然大笑,春枝夫人眯起眼睛,用鲜红的手帕遮住笑靥,说道:“日出雄,哎呀,看他多高兴啊!”

注释

[1]日本国旗的正式名称。在日本国内的常用名称为“日之丸”。(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