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火影中的并肩岁月

高级料理阶段同组的兄弟中,有一位中国同学、一位俄罗斯小哥,还有一位韩国小哥,是和我一起从初级到高级三个阶段都被分在同一组的,而其中韩国小哥Junsu则一直是我隔壁的兄弟。

是啊,在厨房里,只有兄弟,没有姐妹。

女生进入这个厨房,就请——

脱掉高跟鞋,穿上不分男女的笨重钢头厨师鞋;

蓝带学厨时光的最后一节课,C组兄弟们合影

长发请绑紧了箍上老奶奶发网,空气刘海什么的统统塞到帽子里,勇敢地露出大饼脸;

睫毛膏、眼线什么的精致妆容最好就不要浪费了,反正忙得大汗淋漓的时候也会被熏成斑驳的熊猫。

香水?厨师最迷人的香调难道不应该是温柔的黄油前调、浓郁的牛高汤中调,以及悠长而有辨识度的洋葱尾调吗……

哦,对了,扔掉一刻也离不了的护手霜吧,已经被烫过、切过,沾满了油脂、鲜血的双手,还有救的必要吗?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想在料理中吃到护手霜的味道!

当然,闪闪发光的首饰,耳环、戒指、手镯,从进入厨房的那天起,统统都可以说再见了。

在来巴黎学厨之前,我曾经是怎样精致的厨娘啊!所有操作都要戴手套,徒手绝对不敢去摸肉类、禽类乃至鱼类的皮肤。那时所谓的烹饪,完全是建立在已经处理好食材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而已。

在出发去巴黎之前,有一天,为了证明自己将要成为一名专业的厨师,第一次自己去菜场买了一只鸡,请小贩帮我初步处理拔掉毛后带回家。

当我戴着手套,勇猛地从袋子中拎出那只尚未开膛破肚的鸡时,面对这美味的食材,我手拿剪刀憋住气从鸡肚子上打开胸腔,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伴随着一大堆眼花缭乱的内脏喷涌而出,那一时刻内心几乎要崩溃,要不是没有求助的对象,真的就要扔下剪刀,夺门而逃了。

曾经是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矫情厨娘,在进入了专业厨艺学校后经历了怎样的成长,才能手起刀落地剥皮剔骨,在刀光火影的厨房里生存下来。

可能永远无法忘记,人生中第一次按照专业厨师的手法去处理一只鸡、一只鹌鹑、一只兔子、一条长满暗刺的大型地中海鱼、一只活的波士顿龙虾、一只鲜活的生蚝/扇贝,以及一条拥有三层滑溜溜皮肤的丑陋的鮟鱇鱼。

初级料理班的第三节课,是做一只法式烤鸡。

我拿着剔骨刀,瞪着这只光溜溜地躺在案板上的昂贵的布雷斯鸡,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扑面而来,深呼吸一次,告诉自己动手吧。

然后,转身,拿来一张厨房纸,静静地,把纸盖在鸡的头部,拿起主厨刀,对准纸巾边缘的鸡脖子,用力切下去……哇啦,头切掉了,直接用纸包住兜着扔进了垃圾桶。

接下来,按照主厨在演示课上教授的操作方法,用手捏住脖子,从鸡背靠近脖子那里下刀,划开脖子处的皮肤,然后用一张厨房纸拉住脖子上的皮肤,一把撕开,再徒手拎起没有皮的鸡脖子,用主厨刀按住脖根,翻个面在案板上切断整根鸡脖子。

大气不敢喘一口,不能给自己回味和胡思乱想的时间,想象自己是位外科医生,正精准地解剖着这只鸡。

在龇牙咧嘴地拼命挑出脚筋后,切掉鸡脚和翅尖,接下来就是最惊悚的步骤——掏内脏。法式烤鸡里,鸡是以一个完整的形状被送进烤箱中烤制的,所以内脏需要从肚子里直接掏出,有时还需要塞进香料。

我定了定神,伸出我的小手(在厨房里小手真的有很多优势,可以处理很多一般人处理不了的精细工作),从鸡屁股伸了进去,是的,我掏了鸡屁股……这件事完全可以成为我学厨生涯的里程碑事件,从此以后,在掏了无数次鸡屁股、鸭屁股、鹌鹑屁股之后,我已经完全熟练地掌握了这项技能,并且可以把鸡的内部处理得相当完美。

可以说,自从闯过了这一关,我的人生道路变得更加宽阔,毕竟,曾经掏过鸡屁股的人生,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笑的是,当我的手里攥着一把拉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内脏,瘪着嘴、露出嫌弃的表情时,突然瞟到对面的土耳其小哥阿里罕正龇牙咧嘴地看着我笑,再看看旁边,俄罗斯小哥菲利浦对我挤了一下眼睛,原来这帮男生和小学生一样,都偷偷地等着看女生的笑话呢!

从那天完美地处理好一只鸡开始,我的人设就发生了改变:玻璃心、公主心什么的统统收起来。厨房里,需要的不是一个梨花带雨、娇滴滴的公主,大家都只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和大家一样尽力做好每件事而已。

用来做成本高昂的马赛鱼汤的鱼类

很多美食教学的片子中,大家看到的烹饪过程都很漂亮、很干净、很美,那只是因为恶心的部分、脏的部分、丑的部分,都已经有人提前处理好了而已。

但是在蓝带实操教室这个刀光火影的厨房里,一切都是从最原始的食材开始的。作为一名厨师,从地里、田里、海里获得了新鲜的好食材,如何科学地处理,在保证食材洁净的同时还要将其加工成最适合烹饪的样子,这才是每个料理人或厨师必须学会的。厨房里并没有根据性别不同而设置不同的岗位和分工,要想成长为一名无所不能的主厨,就不能对工作挑三拣四。

拥有巨大眼睛的地中海鱼(眼睛按照操作要求要被挖掉)

要求整只剔骨的小鹌鹑

基础班的第一次肉菜,特别传统的法式烤鸡

所以,我们学会把一只整鸡分解成八块,不同的部位使用不同的烹饪手法,发挥每一个部位的优势;把一只小小的鹌鹑整体剔骨(我的小手优势得到了发挥,我处理的鹌鹑成了完整剔骨后,唯一没有破皮的小鹌鹑),填入小牛胸腺;把一只鲜活的波士顿龙虾杀死后,完整地剥离虾肉;给一条长相奇怪的鱼刮鳞,挖眼,挤出内脏,片下鱼排,剔除鱼刺;给一整条牛菲力去除筋膜,用油网膜包裹捆绑;撬开一只活的扇贝,完整地剔下扇贝肉;完美地打开一枚坚硬的生蚝,满满的海水一滴都不能洒出来;将一只没有耳朵、剥了皮的兔子做成美味,再用迷迭香的小枝子串起兔肝、兔腰子煎好;用肠衣徒手灌制一串法式香肠。

甜点班的同学说,在甜点的实操课上,经常需要大家两两配合进行分工合作;而在料理的实操课上,同一个组的每个学生都是独立完成自己的料理,所以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我和我隔壁的韩国小哥Junsu因为三个阶段都是站在一起并肩做菜,操作区域和灶台都是并排连在一起,所以稍稍可以挤出几秒钟的时间互相帮助一下,比如我在灶台前时,大喊一声:“Junsu,小心锅(要糊了)!”顺手把他的炉子关掉。因为我们共用一个烤箱,所以如果同时出炉,Junsu就会绅士地帮我把我的烤盘也一起端出来,然而,我总是忘记这是烫的,一把摸上去……被烫得嗷嗷直叫。

在初级班的分组里,欧美学生占比较高,主流沟通语言是英语,慢慢地到了高级班,中国学生和韩国学生人数占了上风,大家也不像一开始时那样拘谨,因为已经完全熟悉了厨房,对于课程内容也越来越能够轻松应对,教室里开始有了交流,一会儿是韩语,一会儿是中文,一会儿是英语,再夹杂一会儿法语,官方用语彻底混乱了。

后厨零嘴儿——中华牛肉汤制作中

然而,即使彼此母语不同,有时几种语言夹杂在一起,再加上肢体语言,也还是其乐融融,没有障碍。有一次,做完料理后,我在水池边清洗自己的刀具,隐约感觉有个中国同学在我身后排队,我一边洗一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停下来后,身后幽幽地传来一句中文:“我是韩国人!”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是端着刀具哭笑不得的Junsu。

在高级料理班的课堂上,大家已经接受了长时间的专业训练,对法式料理的套路已经基本掌握,手脚越来越麻利,在游刃有余地完成规定的料理实操内容后,还有剩余时间,我们就在教室里发挥余热,用多余食材和边角料制作各式中华料理,作为后厨零嘴儿。

每次做到和牛肉相关的料理时,财大气粗的学校必定是人手一条或是一大块牛肉,根本用不完不说,按照法餐里做牛肉的要求,必定是为了修整出漂亮的形状而要切割掉很多边角料,最后把煮过的牛肉和蔬菜全部扔掉,只是过滤出汤汁拿来做Jus(法式酱汁的基底),有时切下来的部分正好可以做一锅牛肉汤。

于是,在完成规定动作的同时,我开始自由发挥了:从调料柜里翻出一瓶韩国万字酱油,外加八角(法餐里也会用到)、月桂叶、丁香,在炉子上咕嘟咕嘟正儿八经地煮上一锅中华牛肉汤。到了高级班,主厨对我们也基本是放养,只要完成规定动作,随便怎么在厨房里折腾。因为到了高级料理阶段,就不再是机械地复制和还原课堂上教授的料理了,更多的是需要发挥创新精神,加一点新鲜元素会更值得鼓励。嘴馋的主厨巡视的时候,直接从我的锅里捞出还没有最后完成的食物吃起来,一次、两次,最后我不得不盖上锅盖,和主厨说:“不,还有这么多人呢!”

完成了作品后放飞自我的Nolin和我

于是,除了边角料牛肉汤、干煸到焦香的边角料孜然羊肉,有一次在出品的鹌鹑料理上,还正经地放上了一只油炸小鹌鹑腿,主厨用手指直接捏起,扔进嘴里,连说“这个好吃”。玩到高兴的时候,和同学一起用剩下的法式腌肉和大葱做的葱油饼都陆续出现在实操教室里,我们俨然把这里做成了一条中华小吃街。中华料理的香味甚至把在隔壁教室上课的胖胖主厨Didier也吸引过来询问做法。

在我们的带动下,厨房里的各种自由发挥在高级阶段的最后时期达到了鼎盛,每次实操课上,后厨零嘴儿的主角轮流登场:有韩国小姐姐做的土豆饼,有美国小哥Nolin烤的牛肉,甚至还在傲娇的法国主厨眼皮子底下,嚣张地挤上一大坨亨氏番茄酱!

现如今回想起来,来自世界各地、各行各业、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人聚在塞纳河畔这间料理学校里,穿上一样的制服,成为同学,开始一段共同的学习生活,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对于厨艺学校里,大家每天都在做料理、甜点及蛋糕,到底能不能吃完,是很多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当然,一个人吃不完!但是,美食之所以可以联结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一个重要的精神——分享。

所以,才有了校园里的几个大冰箱作为分享冰箱,下课后的学生们,如果不想带回家吃,就会把当天实操课做的食物,放在冰箱里,甚至是直接随处放在校园里任何的平面上,供大家随意取用品尝。

于是,厨艺学校下课后最开心的一幕就是,这一堆那一堆的学生们围着各种食物,你一口我一口地品尝,吃到好吃的,大声问一句:“这是谁做的?”食物的主人就会立刻傲娇地跳出来,答道:“我做的!”

甜点班的同学们为了艰难地保持身材,除了要带回去作为礼物送人,所做的甜点,小到饼干、曲奇,大到蛋糕甚至是艺术品一样的泡芙塔和巧克力拉花,都会放在校园里。料理班的同学们一下课,就会将这些艺术品团团围住,不停地又拍又吃。

料理班的作品在打包带出教室这件事上有着天然的缺陷,众所周知的法餐漂亮摆盘,在给主厨打完分后就完全没法看,再加上用保鲜膜、锡箔纸或是塑料盒打包好带出教室后,就完全变成了盒饭。

有一次,在更衣间换衣服,我眼巴巴地看着甜点班同学的作品,默默地吞吞口水,颇有心计地把刚做完打包的盒饭打开,伸到甜点班同学的鼻子底下——

“要不要尝尝我做的马赛鱼汤?”

“好啊!”甜点班同学拿出勺子吃了一口,“哇,太好吃了,我可以再吃一点吗?”

“好啊,都拿去吃吧。”我再次看向了她已经装在袋子里的五颜六色的马卡龙。

“真的好好吃啊,你们来尝尝。”她这么一招呼,一群正在换衣服的甜点妞纷纷掏出勺子,干脆围坐在更衣间的地上,呼啦呼啦地一起吃鱼喝汤。

“你也尝尝我们做的马卡龙啊!”“嗯,我这儿也有,给你。”

天啊,这群甜点妞们,终于反应过来交换一下作品了,我开心地抱着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心地吃起马卡龙来,成功!

食物是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社交活动。在厨艺学校里,一起吃饭,一起做菜,有时还会像是一家人一样分享食物,从自己的锅里取出一勺,喂给旁边的兄弟,兄弟伸出大拇指,好,关火!全程不需要语言,食物会替我们交流,每一幕回忆起来都暖暖的且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