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秋风卷着腐叶在断壁间呜咽,苍穹如同城北那条永远都化不开的墨河,昏暗、阴沉。
哪怕正值下午,天光却昏昧如拂晓前最混沌的时刻,将亮未亮,朦朦胧胧。
鹿城是这座城池曾经的名称,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
入眼是一片破败的景象,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宛如鬼域。
整片废墟如同被巨神啃噬过的骨架,焦土中半掩的玄鸟纹石砖泛着幽蓝微光,那些曾让八方来客惊叹的灵韵浮雕,如今只剩断裂的羽翎与残破的利爪在诉说往事。
竹杖轻点地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清秀,一身粗麻衣裳,双眼被青色布条蒙住,手握竹杖,芒茎外皮编织鞋子裸露出大半脚掌,脚背满是污垢。
他的背上还背着一名少女。
背上的少女年岁更小,小脸消瘦,略显枯黄的头发扎成两个简单的双丫髻,看上去最多十二三岁。少女双腿不自然的耷拉着,好似没有骨头一般,全靠一条布带将其固定在少年的背上。
两人的皮肤异常白皙,甚至白的有些病态,若靠近些,可以隐约看到皮肤下紫青色的血管。
“今儿个运气不错,可以多换些粮食了。”
“天也比往常更亮一些,说不得再过些日子,就能见到游商说的太阳了哩。”
少女虽瘦弱,可精气神却不错,像只小麻雀,一路上叽叽喳喳。
太阳么?
陆离不由抬起头,用青色布条蒙住的双眼望向天空,微微出神。
尽管曾不止一次听人说,传说中的太阳明亮、温暖且和煦,但人永远无法仅凭旁人的描述,就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或许,即便太阳出现,自己也看不到吧。
用手摸了摸蒙在脸上的布条,陆离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似是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少女连忙安慰:“夫君宽心,你的眼睛会痊愈的,城主神通广大,等挖到一株灵药,我们便寻城主换一枚仙丹,把夫君的眼睛治好。”
“好。”
陆离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透着些许无奈。
城主是修士没错,可自己的眼睛,恐怕就连城主也束手无策。
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三年前,因意外进入永夜之地。
光!
耀眼夺目,光芒万丈。
忽然爆发的漫天金芒,撕破浓如黏稠的永夜,无数黑影凄厉嚎叫着化为虚无,如冰雪消融。
只一眼,他的眼睛就瞎了,血泪流淌。
金芒好似能穿透身体,映照灵魂,陆离甚至感受不到双目的疼痛,脑海中只剩下漫天的金芒。
当他从浑浑噩噩间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永夜。
每每回想起来,他的灵魂都不由颤栗,双目也隐隐传来一阵灼痛。
收回思绪,陆离杵着竹杖继续前行。
而在两人身前的远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宛如实质。
黑暗无边无沿,彻地连天,彷佛滔天巨浪,好似随时都会拍下,将前方的一切都吞噬。
永夜!
没人知道永夜因何出现,也没人知道永夜存在了多久。
可能五万年,可能十万年,也可能更久。
久远到太阳已经成为传说,久到一切生灵已经悄然进化,以此适应没有日月星辰的世间……
永夜之地,乃是生命禁区,即便是修士也不敢轻易踏足。
而没有被永夜笼罩的地区,也被永夜逸散的异质所影响,终日不见日月星辰,凡人体弱多病,寿命短暂……
道路两旁杂草树木丛生,墨绿色的枝叶并未给人生机盎然,万物勃发的感觉,反而透着阴冷和压抑。
偶有行人路过,皆是神色警惕,脚步匆匆。
路过一间毡房时,一个女人探出头。
见到陆离后,立刻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小瞎子,今日捡了什么好东西?”
尽管看不见,不过仅凭声音还是认出了对方。
毕竟鹿城的人并不多,这座紧挨着永夜的残破遗址,人口只有千余,且每年都在持续减少,恐怕再过几十年,鹿城会彻底空无一人,变成诸多死城中的一个。
又或许根本用不了那么久,可能在某一个夜晚,被忽然扩张的永夜所吞噬。
陆离不想理会,只当做没听到。
见状,女人并未放弃,掀开帘子,故意摆出妖娆的姿势,调笑道:“你那个小媳妇干巴巴的像根柴火有什么意思,来我这里,让你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今日只要半碗黑粟。”
随着帘子掀开,一股无法形容的怪味混合着腐肉的臭味扑鼻而来。
陆离皱了皱眉,加快脚步。
被人说是柴火,背上的小丫头顿时不乐意了,转过头破口大骂:“呸,就你那一身烂肉还要半碗黑粟,身上的味儿都能熏死老鼠,倒贴给我家夫君都不要。”
“你个瘸腿的小贱人!”
“烂货!”
“死瘸子!”
两人对骂了好一阵,直到陆离走远了,骂战才结束。
陆离皱眉道:“你跟她废什么话。”
“谁让她先骂我来着。”
少女哼了一声,旋即紧了紧搂着陆离脖子的双臂,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夫君,你莫听她浑说。再过段时日,等来了天葵,我的身子就长开了。”
“嗯。”
陆离随口应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这个世道,能活下去已是很艰难了,每一日都需拼尽全力,他实在没有多余心思想这些。
秀秀是他瞎眼后捡来的,目的很单纯。
一个瞎子,一个瘸子。
你是我的眼,我做你的腿。
一切都只为活下去,仅此而已。
又走了一阵,前方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两旁有几间铺子,空地之上亦有不少人在摆摊,人来人往。
这是城里的市集,亦是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再往前,就是城主府了。
在秀秀的指挥下,陆离轻点着竹杖探路,走进其中一间铺子。
铺子里已有几个人,然而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安静的有些诡异。
“夫君,到我们了。”
等了片刻,秀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陆离摸索到柜台前,侧过身子,背上的秀秀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破布袋,从中拿出七株药材摆放在柜台上。
柜台后方是个面无表情的伙计,皮肤同他们一样惨白,在幽蓝的烛火映照下,仿若厉鬼。
挨个清点之后,伙计丢出几个圆圆的玉片。
这些玉片,便是鹿城的货币。
由城主制作,只在鹿城内部流通,因为外来的游商根本就不认。
而且,并非所有鹿城人都愿意用,相当一部分人更青睐以物易物。
看着柜台上的玉片,秀秀皱起眉头:“怎么才十六钱,光是蛇鳞草都有三株,前些日子蛇鳞草还是五钱一株呢。”
“卖不卖?”
伙计并不想解释,语气冰冷且强硬。
“卖。”
不等秀秀说话,陆离一口应下。
伙计瞥了他一眼,垂下眼眸,将柜台上的草药分别装起来。
秀秀瘪着嘴,委屈的拿起玉钱。
待出了铺子,她愤愤不平道:“夫君,那伙计分明是故意欺负我们,自己暗中拿回扣。”
陆离反问道:“不卖给他,又能卖给谁呢?”
“……”
秀秀一时语塞。
是的,这家铺子是整个鹿城唯一一家收草药的商铺,除此之外,没人会收药材。
对于伙计欺负自己,陆离觉得理所当然。
这是个吃人的世道,大鱼吃小鱼。
在那名伙计看来,一个小瞎子,外加一个小瘸子,被欺负了又能如何?
当然,那名伙计也要做好以后被报复的准备。
陆离从不是以德报怨的老好人,若真是随便欺负的善茬,那作为一个孤儿是活不到现在的。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才是他的性格。
眼下的隐忍,不过是自己尚且弱小罢了。
一阵寒风拂过,秀秀微微哆嗦了一下,不由将陆离搂的更紧了,汲取他背上的热量。
陆离也紧了紧身上的破麻衣裳,快入冬了,需尽快囤积足够的粮食和柴火,以此熬过那长达半年的寒冬。
夏天与太阳一样,只存在于传说中。
自陆离记事起,一年就只有两个季节,春天和冬天。
在秀秀的指挥下,陆离又走进隔壁的粮铺。
“要买些什么?”
这家店的伙计是个干瘦老头,相比隔壁店的伙计,稍稍热情了些。
陆离答道:“黑粟。”
干瘦老头说道:“黑粟今日八钱一斤,要几斤?”
“又涨价了?”
听到这个价格,秀秀蹙起眉头。
干瘦老头笑眯眯地说道:“今岁收成不好,况且游商也许久没来了,库房里的存粮都快卖光了。”
闻言,秀秀掏出还没捂热的玉钱递过去:“买两斤。”
拎着两斤黑粟走出铺子后,本就昏暗的天色,变得更黑了。
临近冬日,昼短夜长。
市集上,七八道贪婪的目光落在陆离手中的黑粟上。
察觉到那些人贪婪的目光,秀秀心头一紧,彷佛被一群饿狼盯上,不动声色地拍了拍陆离的胸膛。
陆离会意,顾不得累,加快脚步朝着自家方向走去。
城主平日里虽忙着修炼,不太管俗事,可也定下了几条规矩,其中一条就是不得在城内杀人越货。
当然,真正遵守规矩的人没几个。
毕竟都快饿死了,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况且人都杀了,谁会去城主府告发自己?
此地是市集,紧挨着城主府,这些人不敢造次。
可出了市集,那就不同了。
只见其中两名男子对视一眼,朝着陆离的方向追去。
跟着跟着,连续拐了七八个弯后,陆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两人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废墟,外加茂密的杂草丛生,藏在其中很难找到。
其中一人骂骂咧咧道:“这小瞎子跑的还挺快!”
“应该是躲起来了。”另一人提议道:“我记得小瞎子好似住在城南,要不要去城南路口堵着?”
闻言,先前开口那人看了眼愈发昏暗的天空,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天快黑了,为了几斤黑粟不值当冒险。”
天黑不出门,这是鹿城人人遵守的规矩。
因为黑夜里,有一些‘东西’存在。
两人离去后,没过多久,又忽然杀了个回马枪。
目光阴鹜的扫视了一圈四周,两人神色失望的再度离去。
又过了足足一刻钟,不远处的废墟之中,才钻出两道瘦弱的身影。
“天快黑了,夫君快回家。”
“嗯。”
陆离咬着牙,加快脚步,而秀秀则不断提前汇报前方的路况。
两人在一起三年,互相充当眼睛与双腿,配合默契。
鹿城很大,千余人散落下来,显得格外稀疏。
陆离与秀秀住在城南。
因城南是整座城正对着永夜的一方,所以基本没什么人住,相比之下,人们更愿意住在城北,而这也正是两人住在城南的最大原因。
人越少,对他们来说反而越安全。
邻居,在鹿城可不是什么好词。
当回到城南的时候,天空只余下微弱的光亮,然而这对陆离两人并未有什么影响。
他是瞎子,秀秀却不是。
在没有日月星辰的漫长岁月中,人重新拾起了被祖先摈弃的夜视能力。
只需一丝丝光亮,便能看清东西。
陆离背着秀秀,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在废墟中。
很快,他们便来到一座府邸前。
从倒塌的门楼,以及半埋在焦土中的镇宅兽残像来看,原先主人的身份应当不一般。
陆离微微弯下腰,从门楼与地面的缝隙钻了进去,越过前堂,穿过花苑,最后来到后院东北角的一座小屋前。
此地,原是一座三层小楼,按照布局来看,应当是府中千金所住闺阁。
不过如今小楼已经倒塌,只剩下一楼半间屋子,四周茂盛的杂草高过成人,将小楼遗址牢牢遮掩在其中,若是不走进来,从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其中还藏着一栋小屋。
因足够隐蔽,陆离将其修缮一番后,当成自己的住所。
站在门前,他并未立即进屋。
秀秀仔细打量着木门,见门缝鸟羽未落,地面香灰平整,她轻声道:“没人来过。”
闻言,陆离这才掏出钥匙,有些费力的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