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锈锁咔嗒解开的刹那，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整片天地彻底陷入黑暗之中，远方隐隐传来似哭似笑的呜咽。
陆离一个闪身进入屋子，反手将木门关上。
摸黑拿起门闩，从内将门顶上，接着又用三根粗壮的木棍斜顶住门，做完这些，他这才挪动脚步来到床边。
解开缠在胸前的布条，背上的秀秀顿时跌坐在木床上。
“呼！”
陆离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
背着秀秀一整日，外加方才一路疾驰，着实累坏了。
“累了吧，我给你按一按。”
秀秀纤细的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动作熟练的揉捏起来。
片刻后，陆离按住她的小手，吩咐道：“将灯点了，生火做饭吧。”
“好。”
秀秀乖巧的应了一声，摸出一根火折子，将床头的油灯点燃。
夜视，也是需要光的。
而如今无星无月，夜幕笼罩下根本没有一丝光亮，完全纯粹的黑暗中，他们照样看不到任何东西。
油灯点亮，映照出幽蓝的火光，光影在墙面剥落的黄泥上跳动，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撕扯成怪诞的形状。
小屋并不大，一张泥土石块堆砌的火炕床，床尾连着土灶，床的对面是一张破木柜，一口装满水的大缸，外加一张造型怪异的矮椅，没了。
矮椅宽大，椅子腿是四个木轮，方便移动。
陆离抱起秀秀瘦弱的身躯，轻轻放在椅子上，秀秀坐下后，立刻双手触地，推动着椅子开始做饭。
从袋子里舀出一碗黑粟，秀秀开始淘米。
只见她洗了一遍又一遍，每洗一遍，还会往里不断加入草木灰，细心搓动，最后放在盆里浸泡。
黑粟有微毒，需得脱毒才能食用。
趁着给黑粟脱毒的间隙，秀秀又开始洗今日采摘的野菜。
切菜，下米，生火，整套动作娴熟而麻利。
盖上锅盖，秀秀拿起布袋，推动椅子来到木柜旁。
木柜推移的摩擦声格外刺耳，藏在柜底的虫子四散奔逃，秀秀费力的将木柜推开，掀起一块木板，露出埋在地下的一口米缸。
将布袋里剩下的黑粟倒进米缸里，重新把柜子推回原位，做完这些，秀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意，像极了一只囤积过冬食物的小松鼠。
每当往米缸里存米，她的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欣喜。
这时，坐在床沿的陆离问道：“缸里有多少粮食？”
秀秀盘算道：“估摸着有十五斤。”
陆离陷入沉默。
冬季寒冷且漫长，尤其是大雪过后，呼啸的寒风能在短时间内将人冻成冰雕，所以冬日里他们无法出门，只能蜷缩在小屋内，靠积攒的粮食熬过去。
可即便再怎么省，十五斤黑粟也只够两人吃两个月。
而冬季，足足会持续半年。
鹿城周边的草药越来越少，药铺收购的价格也越来越低，粮食的价格却在节节攀升。
若游商还不来，过段时日恐怕会涨到十钱一斤。
秀秀知晓他的担忧，安慰道：“我们这几日多搜搜城里，说不定能和去年一样，找到一件好宝贝。”
去年就因为在废墟里找到一个残破的铜镜，恰好被游商收购，这才换取了足够过冬的粮食。
听到秀秀乐观的话，陆离不由一阵苦笑。
整座鹿城废墟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但凡值些钱的东西，早就被捡走了。
去年是走了狗屎运，才意外找到铜镜。
哪能每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他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接下来几天还是这样，那么就只能去永夜外围碰碰运气。
外围虽也危险，可到底比十死无生的永夜要相对安全一些。
白色水雾从锅盖缝隙升腾而起，秀秀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调子，勤快的干着家务。
不多时，锅里的饭好了。
秀秀揭开锅盖，装了满满一碗浓粥。
黑色的粟米外加墨绿色的野菜一起炖煮，黏糊糊的毫无卖相。
一碗装完，锅中剩下的不多了，且基本都是野菜。
“夫君，吃饭了。”
秀秀一手端着碗，一手费力的撑着地面，推动椅子来到床边。
“好。”
陆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空中摸了几下，这才接过碗。
见他大口吃着粥，秀秀小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这才转头回到锅边，将剩余的野菜粥盛起来吃。
这样的分配，秀秀甘之若饴。
夫君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要吃的多一些，如果某一天夫君背不动她了，那么两人也就离死不远了。
陆离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所以并没有推让，默默将菜粥全部吃完。
吃完饭后，秀秀将碗筷洗了，又服侍陆离洗了脚后，便吹灭蜡烛，被陆离抱回床上。
连通着土灶的火炕，此刻还有些温热。
黑暗中，两道瘦弱的身躯盖着破棉被，相拥在一起，互相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度。
屋外的风愈发大了，诡异的笑声由远至近，在屋外徘徊。
“嘻嘻~哈哈~”
“呜呜呜呜~”
忽地，笑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呜咽哭声。
砰砰砰！
紧接着，拍门声响起。
秀秀整个人猛地颤抖了一下，将陆离抱的更紧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陆离一手轻轻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一手伸到枕下，握住匕首。
粗糙的刀柄，给了他一丝丝慰藉。
拍门声渐渐变得激烈，简陋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哀嚎，彷佛下一刻就会不堪重负的倒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拍门声消失，一切又归于平静。
“又活了一天！”
陆离自嘲一笑，缓缓进入梦乡。
……
清晨。
“夫君，起床了。”
秀秀的轻呼在耳畔响起。
陆离从睡梦中醒来，微微愣了片刻，缓缓坐起身。
昼短夜长，白昼只有短短四个时辰，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否则天黑后，便什么也做不了。
简单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淋在脸上，让他一个激灵，顿时驱散了所有睡意。
穿上芒鞋，将枕下的匕首插在腰间，陆离娴熟的用布带将秀秀绑在背上。
早上是不吃饭的，一来是为了节省粮食。
其次，则是白日生火，会暴露住所位置，引来其他人的窥视。
若是中途饿了，吃些草根野果充饥就行。
锁上房门，将鸟羽重新夹在门缝中，门前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陆离轻点着竹杖，开始了新一日的生活。
天气愈发冷了，路面残破的青石板结上了一层白霜。
踩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
陆离今日不准备去西边的林子了，那边的草药越来越少，采摘的人却不见少，所以他打算去北边的墨河碰碰运气。
墨河的源头在哪里，陆离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条河已经流淌了许多年，浓如墨汁的河水冰寒刺骨，且汹涌湍急，一旦落入河中，下场就是死。
即便如此，依旧有不少人去墨河。
因为墨河会从上游冲刷一些东西下来，若运气好，捡到几块带有灵气的石头，便能去城主府换钱粮。
城主对这类东西，向来是来者不拒，出手也很大方。
远方，永夜依旧矗立，在永夜的衬托下，诺大的鹿城渺小如砂砾。
一路出了鹿城，往北是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
一条黑龙蜿蜒盘旋在丘陵之间，奔涌咆哮，翻涌着沥青般的浪涛。
那便是墨河。
茂密的杂草及腰，陆离走的很慢，手中竹杖不断敲打在杂草上。
忽然，陆离挥舞竹杖的手微微一顿。
他敏锐的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自从瞎了之后，陆离的其他感官倒是比以往更加灵敏。
秀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昨天市集上那两人。”
“不用理会他们。”
陆离轻声叮嘱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这个世道，傻子早就死光了，能活下的人，每一个都是典型的机会主义猎手，昨夜之所以选择尾随，是因看到了那袋黑粟，粮食就在眼前。而眼下不同，陆离身上什么也没有，那两人自然不会冒险。
毕竟，兔子急了也咬人，万一不幸受伤，很可能熬不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果不其然，后方的两名男子并未有所动作，只是冷冷望着他们的背影。
“这小瞎子家里应该存了不少粮食，要不要……”
其中一个略高的男人小声提议，他身形消瘦，脸颊两侧向内凹陷，颧骨高耸，配上深陷的眼窝，显得格外阴鸷。
另一人稍胖些，但也胖的有限，右脸有三道伤疤，像是某种动物的爪痕，他摇了摇头：“这小瞎子不好惹，高老二就是折在他手上，别到时肉没吃上，反被咬一口。”
“再等等，过段时间若还是捡不到好东西，再拿他开口。”
“好！”
高瘦男子点点头。
……
墨河湍急，不过在经过一段河谷处，会变得平缓。
无数石块被河水从上游冲刷下来，在河谷形成一大片石滩。
当陆离背着秀秀来到河谷时，已经有人先到了，三五十人默契的分散开，各自寻找一片区域，互不干扰。
不过这些人基本都在河谷外围翻找，而在河谷深处，湍流裹挟的巨石相互撞击，轰鸣声在嶙峋岩壁间层层激荡。河水中蕴含的冰冷寒气，让深处石滩的石块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壳。
陆离没有立即开始翻找，而是坐在石块上歇息。
秀秀虽瘦弱，可到底有五六十斤重，背着她一口气走了七八里路，着实有些累。
趁着这会儿功夫，秀秀不断打量着河谷。
观察了片刻，她说道：“夫君，东北边的石滩没人，我们等会去那边捡。”
“好。”
陆离应道。
这时，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名男子也来到河谷，两人四下望了望，径直朝着河谷深处走去，那里的石块都是近期被河水冲刷下来，找到好东西的概率更大，不过由于靠近墨河，也更加危险。
一刻钟后，恢复力气的陆离站起身，敲击着竹杖慢慢朝东北方向走去。
秀秀提醒道：“就是这边。”
闻言，陆离蹲下身子，解开绑在腰间的布袋，将秀秀放下。
两人一蹲一坐，开始翻找起地上的石头。
陆离看不到东西，只能默默翻着石块，而秀秀则睁大眼睛，目光不断在两人身下扫视。
整片河谷寂静无声，唯有河水奔流。
一个时辰过去了，陆离两人也只找到三块玉石，只不过玉质低劣，裂痕遍布，这种玉石没人会收。
两人吃了些草根，简单垫了垫肚子，继续在石滩上翻找。
期间不断有人离去，最终整片河谷只剩下寥寥几人。
天色愈来愈暗，陆离恍然未觉，机械的翻找着石块。
当他再度翻开一块扁平的鹅卵石时，压在下面的两块石头隐隐闪动着光泽。
带着灵气的石头，虽然灵气稀薄，还够不上灵石，但好歹存有灵气，交给城主的话，便不用再为过冬的柴粮发愁，甚至还能领到肉食和衣裳。
“呀！”
秀秀轻呼一声，面露惊喜之色。
遭了！
这声惊呼一出口，陆离就心知不妙。
秀秀也意识到不对，赶忙捂住小口，但是为时已晚。
一串脚步声由远至近，直奔他们而来。
陆离也不管看不看得到，伸手抓起一把石块，另一只手按在腰间匕首上，将秀秀护在身后。
来人正是一高一矮两名男子，此刻他们正目光贪婪的盯着陆离的左手。
高瘦男子男子狞笑一声：“小瞎子，把你手里的石头拿出来。”
“好。”
陆离语气平淡，缓缓伸出左手，不过依旧紧紧攥着拳头。
即便如此，透过指缝，依然能隐隐看到其中闪烁的青色光泽。
灵气！
两名男子瞪大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下一刻，两人快步向前。
陆离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很是乖巧听话。
但他的内心，却并非表现的这么平静。
此时此刻，陆离只觉心跳加速，血液奔涌，努力通过脚步声辨别两人的距离与方位。
高瘦男子并未放弃警惕，紧紧握着柴刀，目光也不断瞥向陆离握着匕首的右手。
就在两人距离陆离不足一米，疤痕男伸手想抓住他伸出的左手时，异变突生。
唰！
陆离左手忽的一扬，手中石块如天女散花飞向远处。
两名男子齐齐一愣，没想到陆离会来这么一手。
疤痕男最先反应过来，朝着石子散落的位置跑去，而就在这时，陆离动了。
整个人如炮弹一般扑向高瘦男子，腰间匕首拔出，被打磨锋利的刀刃散发着寒芒。
高瘦男子此刻的注意力全部被飞散的石子吸引，一时不察，被陆离撞了个满怀。
紧接着，他就觉得心口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