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逸骏骋天

不久果然如曹操和郭嘉所料,袁术带兵进入陈留,屯兵封丘。曹操率军从鄄城出发讨伐袁术。鄄城内,由曹洪与夏侯渊留守,其他人都跟随曹操随军出征。

鄄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曹洪站在城楼上望着空荡荡的官道,指节重重叩在青砖垛口。自曹操出征已过半月,按说商队早该沿着济水顺流而下,可眼下连个运粮的驴车都少见。

“这都第三批告示了。”夏侯渊大步流星登上城楼,甲胄铿锵作响。他抓起案几上的竹简哗啦展开,露出朱笔圈出的“外地客商免三月市税”字样,“连青州贩盐的都该到了!”

夏侯渊一拳砸在垛口,夯土簌簌落下:“主公颁布的商税减免令已逾半月,那些冀州、徐州的商队莫非都瞎了?”他腰间环首刀随着动作撞上铁甲,惊起檐下一群寒鸦。

城下突然传来喧哗,几个兖州口音的商贩正推搡着辆牛车,车上捆着发霉的粟米。

“让开!这可是桓氏商行的货!”领头的壮汉挥着马鞭,将两个想凑近查看的妇人吓得跌坐在地。

曹洪眯起眼睛,看见粟袋缝隙里露出半截生锈的矛头。“第十车了。”夏侯渊牙关咬得咯咯响。

这些天他们扣押的“粮车”里,不是藏着兵器就是夹带私盐。昨夜更在桓氏仓库搜出三十张强弩,弩臂上还刻着汝南袁氏的徽记。

日昳时分,两人在刺史府偏厅对着地图发愁。案几上散落着各地呈报:东郡盐商哄抬市价,山阳铁器铺集体罢市,任城最大的布庄掌柜昨日举家迁往徐州。

夏侯渊焦躁地扯开衣领:“主公临行前再三叮嘱商事,这般光景如何交代?”

曹洪突然想起了曹操出征前对他们说:“若有疑滞,悉可咨禀于奉孝。”

鄄城郭嘉的府邸内,檐角残存的冰棱便滴下第一颗水珠。炭盆里银骨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郭嘉掀开青缎夹棉被褥时,隔着素纱屏风望见外间案头的青铜蟠螭灯尚未熄灭,昨夜研读的竹简仍散落在青玉镇纸旁。

他赤足踩在蜀锦地衣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直窜后颈,倒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推开雕花木窗的刹那,裹挟着融雪气息的晨风扑面而来。远处鄄城坊市的青瓦屋顶上浮着薄纱似的白雾,几缕炊烟在黛色天际勾勒出歪斜的痕迹。

庭院里积了整冬的雪堆正在消融,露出底下枯黄蜷曲的草茎,倒是东南角的几株垂柳已悄悄抽出鹅黄嫩芽,细枝在风中颤巍巍地摇曳。

“公子”戏志才的嗓音裹着早春特有的清冷,从回廊转角传来。

他玄色深衣的下摆沾着晨露,怀中抱着的木匣里整整齐齐码着十数卷帛书,“这是昨夜从四门八市抄录的米价变动,另有三处粮仓的出入记录。”

郭嘉倚着窗棂接过最上层的绢帛,指尖掠过墨迹未干的字痕。当看到“西市粮商张氏半月内七易其价”时,唇角忽然勾起玩味的弧度。

郭嘉看着如今鄄城内依然没有外商集市,转头对戏志才说:“怕是有人要坐不住了。”

正厅八仙桌上的漆器食盒已散着腾腾热气。吃早饭是郭嘉从小到大养成的好习惯。

典韦捧着海碗扒饭的间隙,总忍不住偷眼去瞧廊下挂着的青铜风铃——那是前日郭嘉从市集淘来的玩意,说是什么“听风辨势”的雅物。

许褚倒是目不斜视,只专心对付盘中炙得焦香的鹿脯,油星子溅到虬髯上也不理会。

“今日这鲈鱼脍倒是鲜美。”郭嘉搁下银箸,忽然起身推开雕花槅扇。

庭院里积雪初融的泥地上,几簇新绿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西南角的梅树竟已绽开零星红萼,在料峭春风中颤如滴血。

他深吸口气,喉间忽而漫开清冽梅香,转身时广袖带起案头熏炉的沉水香,此刻突然有了兴致:“取我的琴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后园青石小径上便传来环佩叮当。走在前头的琴娘抱着锦缎包裹的七弦琴,月白曲裾垂坠如瀑,腰间系着的藕荷丝绦衬得纤腰不盈一握。

后头跟着的舞姬,石榴红广袖长裙随步态摇曳生姿,金线绣的蝶恋花纹在日光下忽明忽暗。待行至梅树旁,那舞姬忽而旋身,裙裾飞旋间露出半截雪白脚踝,腕间金铃脆响惊起檐下栖雀。

郭嘉走上前去,左拥右抱。突然对身后的许褚和典韦说:“稍后若有客至,不必阻拦。”

后园池面还浮着薄冰,琴女跪坐在蒲团上调试丝弦。郭嘉斜倚着青玉枕,看舞姬在厅中和着声乐起舞。

那舞姬足尖点地时,缠臂金环与腰间玉带扣相击,话音未落,石榴红的裙裾已旋至眼前。

郭嘉此刻左臂揽着琴女不盈一握的腰肢,右手却稳稳接住舞姬抛来的金樽。两位美人云鬓间的茉莉香粉与庭院里将谢的梅香交融,竟酿出几分醉人的春意。

日晷的铜针堪堪倾斜,西北角的角门忽然传来马嘶。郭嘉正俯身去嗅琴女鬓边的白梅,闻言突然直起身,松纹玉簪在动作间歪斜,几缕散发垂落肩头。

日头西斜时,性情急躁的夏侯渊终于踹开了郭府朱漆斑驳的侧门。夏侯渊其实非常尊敬郭嘉,但是遇事容易急躁,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守卫的典韦和许褚得到郭嘉的命令没有阻拦。夏侯渊穿过三道垂花门,丝竹声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冀州舞姬正在回廊下踏着胡旋,石榴裙摆扫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渍。郭嘉半倚在湘妃榻上,怀中颍川琴女正往他唇边递葡萄,白玉般的腕子晃得人眼花。

夏侯渊看到郭嘉非常敬重,但是看到郭嘉还在听曲。就非常着急的说:“军师怎么还在耍?现在兖州犹无外贾,曹公之命弗成,如之奈何?”

夏侯渊铠甲上还沾着城外带来的尘土,靴底在青砖上踩出闷响。他抓起案上酒壶仰头就灌,琥珀色的液体顺着胡须淌进锁子甲,“那些豪强都快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了”

帐中火盆噼啪作响,夏侯渊将青铜兜鍪重重撂在案几上,甲胄鳞片碰撞出清脆声响。他抹了把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鼻尖,那抹朱砂色从圆润的鼻头直漫到耳根,活像年节时灶上蒸熟的螃蟹。

“奉孝先生!”夏侯渊撑着案角俯身,鹿皮护腕压得竹简哗啦作响,“您是光出主意不管干,站着说话不腰疼。”说话间呼出的白气掠过郭嘉案头松烟墨,在砚池表面凝出细密水珠。

郭嘉拢着狐裘斜倚凭几,青玉簪映得眉眼愈发清亮。他瞧着年轻将军急得耳尖红的都要滴出血来,唇角梨涡若隐若现。帐外北风卷着碎雪扑打毡帘,偏生这人身上还蒸腾着操练归来的热气。

“妙才将军...”话未说完就被急促的脚步声截断。夏侯渊靴底铁钉在青砖上叩出串乱音,玄色战袍下摆翻涌如浪,着急的夏侯渊在郭嘉面前走来走去。

郭嘉抬手示意乐舞暂停,起身时玉带钩不慎勾住琴穗。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笑道:“妙才将军稍安勿躁”

夏侯渊额角青筋跳动,从怀中掏出商税簿册重重拍在石案上:“曹公征袁术,带着元让俱往。让我在这里看守城池,军师可不能让我丢了场子,让元让把我比下去啊。”

郭嘉看着夏侯渊着急的样子,红彤彤的鼻头,红拉拉的耳朵。好生可爱,郭嘉脸上露出微笑。对夏侯渊说:“兖州土著商贾专擅久矣,故四方客旅皆相顾而莫敢前也。”

(这是因为兖州的本地派垄断已久,外地的客场都在相互观望的缘故。)

郭嘉忽然起身,貂裘带起一阵清苦药香。他伸手拂去夏侯渊肩甲上的冰棱,“将军毋虑,余事付某可也。”

(将军不要担忧了,剩下的就看我的就行了。)

郭嘉知道当下最忌讳心急了,而且玩商业就是玩圈子,打商战靠的是朋友。尤其是兖州本地派虎视眈眈,对付这种本地的老虎,肯定还是要精心准备。

当晚寒夜,郭嘉府邸的桐油灯彻夜未熄。郭嘉裹着素绢大氅跪坐案前,狼毫在素帛上游走如蛇。

徐州的糜家,冀州的甄家都书信一封,让他们调商队来兖州撑撑场面。又暗中调动自己的颍川商人从各地调货到兖州。更漏将尽时,十余名信使分作三路出城。

三日后深夜,鄄城西门的守军忽然见到点点火光自官道蜿蜒而来。夏侯渊按剑立于瓮城,听得车轴吱呀声渐近,最前方的牛车上“甄”字旗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暗处闪出个精瘦汉子,正是郭嘉府中常随的颍川行商:“禀将军,冀州布匹两千车,徐州粮米八百石,颍川药材四十车...”

次日清晨,卖炊饼的王老汉刚支起摊子,就被街面上的景象惊得揉眼睛。

原本空荡荡的西市挤满了陌生车马,青旗、赤旗、玄旗交相辉映。最醒目的是三面丈许高的大纛:糜家的赤底金线绣着五铢钱,甄家的雪缎上蟠龙含珠,颍川商帮的黛色旗帜则用银线勾出河洛图。

城南早市的百姓惊见街市焕然一新。青布帷帐取代了往日的苇席地摊,檀木柜台陈列着从未见过的南海珍珠、蜀锦吴绫。

市集开张时,恒氏米铺掌柜惊觉对面空置半月的铺面竟堆满冀州精粟。更可怕的是新挂的“颍”字招牌下,粟米价比本地低了整整四成。

他刚要唤伙计砸场,却见两个持戟甲士从帘后转出——正是夏侯渊的亲兵。夏侯渊的佩刀士卒五人一队巡视市集,将试图滋事的本地豪仆尽数羁押。

最大的铺面前竖着丈余高的旗杆,“糜”字商幡在晨光中舒展,穿窄袖胡服的伙计正用徐州口音吆喝:“新到东海盐,每石让利二十钱!”

“掌柜的,来碗邯郸的黍臛!”几个兖州口音的士卒挤进新开的食肆,忽然指着墙上的价牌惊呼:“才十五钱?东市陈记要卖四十钱!”

对面绸缎庄里,几个本地商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氏绸庄的伙计探头张望片刻,慌慌张张跑向后堂:“家主!冀州的素纱才卖八十钱一匹,咱们库房里可还压着三百匹没染的...”

曹洪带兵截住桓氏商队时,春雨正淅沥落下。五十辆裹着油布的牛车陷在泥泞中,领头的桓府管家还在叫嚣:

“此乃陈留桓氏给袁公的献礼!”雨水冲刷开遮盖的草席,露出寒光凛凛的环首刀——整整十车兵器藏在女奴裙裾之下。

同一时刻,边让府邸正堂烛火通明。七八个兖州大族家主围着火盆,地上散落着撕碎的商税告示。

“曹阿瞒欺人太甚!”袁忠将酒樽摔得粉碎,“他让外乡人抢我们饭碗,我们就让他的鄄城变成鬼城!”暗影中有人阴恻恻接口:“听说袁公路的大军...”

边让怒摔陶盏时,驿卒的捷报正飞驰入城:“曹公大破袁术于襄邑!”满城欢呼声中,几个本地豪强脸色惨白。

史书记载:术引军入陈留,屯封丘;黑山余贼及于夫罗等佐之。术使将刘详屯匡亭。太祖击详,术救之;与战,大破之。术退保封丘,遂围之;未合,术走襄邑。追到太寿,决渠水灌城;走宁陵。又追之,走九江。

曹操连战连胜,一路追击。袁术从兖州跑到豫州,从豫州跑到扬州。一路狂奔,渡过淮河,退到淮南九江。曹操跨区追杀,从兖州追到豫州,又从豫州追到扬州,让袁术患上了“恐曹症”。

当春雨裹着捷报浇透鄄城,官衙正堂十二盏龟鹤铜灯燃得噼啪作响。宴会厅内烛火摇曳,红木案几上的青铜烛台滴着蜡泪,将墙上悬挂的虎头铁胄映得忽明忽暗。厅内却是此起彼伏的劝酒声。

曹洪拎着青铜酒觥摇摇晃晃站起来,玄色锦袍上的蟠螭纹被酒渍浸得发亮:“奉孝当浮三大白!”

郭嘉倚着青玉凭几,指尖在夔纹玉卮边沿打转。忽觉身后战甲铿锵,夏侯渊玄铁护腕磕在漆案,竟抢了侍酒的活计。

琥珀色的酒浆打着旋儿注满玉杯,倒映出将军泛红的耳尖——这回不是冻的,倒是叫炭火烘的。

话音未落,夏侯渊的玄铁护腕已压上郭嘉案头,亲自给郭嘉倒酒。琥珀色的屠苏酒在越窑青瓷盏里荡出涟漪。“军师料事如神,我等佩服佩服!”夏侯渊嗓门震得梁上灰扑簌簌落进酒盏。

郭嘉此刻内心轻蔑一笑。要论酒量,郭嘉大的惊人。要说喝酒,郭嘉从来没输过。

“子廉将军这太行老白干,倒比得上当年在邺城喝的酒。”郭嘉斜倚着雕花凭几,青瓷酒盏在指尖转出幽光。

他望着主座上已经解开绶带、袒露胸膛的曹洪,那人正抱着半人高的陶瓮给枣祗斟酒,琥珀色酒液在案几上溅出点点星光。

曹洪突然拍案大笑,镶玉的犀皮腰带撞得案几砰砰作响:“要说烈酒......”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向后仰去,镶着珍珠的玄色锦袍扫翻了身后青铜冰鉴,冰块混着西域葡萄滚落满地。

在场上只剩下郭嘉还站着,其他人都不能省事,喝醉到意识不清醒。

“军师好酒量,好酒量......军......”夏侯渊突然软倒在青玉案旁,镶玉头冠歪在一边,露出散乱的发髻。他胡乱抓着案上残存的青梅往嘴里塞,想要压住翻涌的酒气。

郭嘉信手抄起最后一坛太行老白干,泥封应声而碎时,酒香竟激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妙才将军可还饮得?”他踱到夏侯渊案前,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

夏侯渊猛地直起身子,青铜酒爵“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军师......饶命!......”夏侯渊突然翻身滚到案几之下,镶着绿松石的佩剑哐当落地。

他死死捂住嘴巴,指缝间漏出几声呜咽:“军......军师莫要再...这哪是饮酒,分明是长鲸吸水...”

厅中只剩郭嘉孑然立于狼藉之间。枣祗伏在案上,银须浸在酒渍里;曹洪四仰八叉躺在虎皮毯上,金冠歪斜露出散乱鬓发。

郭嘉弯腰拾起夏侯渊掉落的虎头兜鍪,指尖轻弹发出清越声响:“可惜了这坛三十年陈酿。”说着仰头饮尽最后一滴残酒,琥珀液体顺着下颌滑入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