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命如刀

尔朱荣的军营扎在汾水北岸,暮春的河风裹着沙砾,将“尔朱”的军旗刮得猎猎作响。

芥雏子独坐在军帐中,指尖摩挲着案上铜镜——这是尔朱荣昨日送来的“及笄之礼”,镜背錾着曼珠沙华图案,与她苏醒那日的青铜密室如出一辙。

通过询问和观察,她大抵把握了现状:如今距离她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两百五十年以上,晋朝已经灭亡,华夏大地的梁魏两国南北对峙。魏国如今叛乱四起,朝廷却无力平叛,故而山西的尔朱荣身为新兴军阀,其势力迅速膨胀。

然而,尔朱荣其人性情暴戾,其部曲也十分野蛮,毫无军纪可言。这样的人,若非靠“咒血缚印”强制于她,芥雏子是断然不会为他提供帮助的。

此时,帐外窃语声忽近忽远,令她心烦意乱。

“……说是女儿,夜里却总往将军帐中钻……”

“嘘!那妖女的眼睛会吃人魂魄,昨日张三多瞧了一眼,今早就发起癔症……”

“他那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可不是嘛。但是她是将军的人……”

芥雏子冷笑,铜镜“哐当”砸向帐帘。外头顿时鸦雀无声,俄而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她垂眸看向掌心,一道血线自契约印记蔓延至腕间——咒血缚印,这以血脉为由的枷锁将她深深锁在尔朱荣身边。这意味着,除非找到解开咒血缚印的方法,否则她必须屈从于尔朱荣的意志。

帐帘忽被掀起,尔朱荣挟着夜露大步踏入,玄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雏儿何必与喽啰置气?”他笑着擦去刀上的血迹。“这种兵痞,多砍几个人头他们就老实了。”

“‘尔朱将军墓中仙,九头蛇缠并蒂连’。”芥雏子琥珀色眼眸投射出锐利的视线,“将军可曾听过这样的童谣?纵使大开杀戒,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尔朱荣的笑容僵住了。帐外忽传来战鼓轰鸣,亲兵急报:“禀将军,叛军正在进攻滏水渡口!”

“知道了。你下去吧。”尔朱荣神色淡然地回答。等到亲兵退出营帐,他才对芥雏子赞叹道:”得天命之子得天下,诚不我欺。贼军的动向和雏儿料想的分毫不差。”

“将军谬赞了。”芥雏子慵懒地卧倒在榻上,遥望着沙盘上的兵旗。“贼久攻邺城不下,听闻将军自晋阳东出太行山欲往救援,自然会抢占滏口陉阻击。将军身经百战,无需我出谋划策,也能想到这一层吧。”

“纵使能想到,没有邺城守军的密信,我又岂能得知贼军虚实。”尔朱荣笑道。“雏儿真是我的‘天命之子’啊。自从你来到营中,一切仿佛都变得顺利起来了。”

芥雏子冷冷回答:“别那样叫我。我可不是你的所有物。”

“随我来吧。”尔朱荣拽起芥雏子的手。“且看我如何剿贼。”

滏口陉的夜风裹着血腥味,刮过尔朱荣的玄甲。他立于山崖之上,俯瞰远处葛荣大军的篝火连营,十万叛军如蝗虫般盘踞在河谷间,火光映得河水猩红如血。尔朱兆按刀立于身侧,低声道:“叔父,探子来报,葛荣已分兵三路,欲截断我军粮道。”

“分兵?”尔朱荣冷笑,指尖摩挲着腰间的青铜铃铛,“贼寇终究是贼寇,自以为人多势众便能稳操胜券。”他转身望向身后七千轻骑——这些从六镇边军中遴选的精锐,个个甲胄未卸,战马口衔木枚,蹄裹麻布,静默如潜伏的狼群。

“传令下去,全军分作七队,每队树十面旌旗,沿山脊列阵。”尔朱荣的声音低沉如铁,“再取三百匹空马,马尾绑上松枝,丑时三刻自西侧缓坡疾驰而下。”

尔朱兆一怔:“这是要……”

“葛荣不知我军虚实,自以为拥十万之众,可以以数量压制。”芥雏子解释道。“将军设疑兵,好让他以为我军数量远不止七千,待其阵脚大乱,军心动摇,七千铁骑直取中军,十万乌合之众不过一盘散沙。”

尔朱荣笑道:“正是如此。贤侄,要多向堂妹学习兵法呀。”

葛荣的哨兵最先望见西侧山脊上烟尘蔽月,马蹄声震若奔雷,无数旌旗在暗夜中若隐若现。未等探明虚实,东、北两侧又骤起号角,火把如长蛇蜿蜒,似有数万大军合围而来。葛荣惊坐而起,甲胄都未系紧便嘶声下令:“全军收缩!弓弩手列阵!”

混乱中,尔朱荣的七千骑已如利刃出鞘。他们借着山势俯冲,铁蹄踏碎薄雾,箭雨未至,人已杀入敌阵。芥雏子头戴面具,一马当先,长枪所过之处血浪翻涌,宛如修罗在世。

好个弓马娴熟的奇女子!尔朱荣军中,知晓她身份的人无不惊叹。

日出时分,滏水已成血河。十万叛军或降或逃,七千轻骑折损不过百余。亲兵们割下敌尸耳鼻邀功时,尔朱荣却独坐高坡,擦拭着染血的铃铛。

“将军神威!”尔朱兆率众跪拜,声震山谷。

尔朱荣摆摆手,目光却望向远处的芥雏子:“此战之功,当分一半给‘天命之子’。”

只见她一袭玄衣立于尸山间,曼珠沙华自她足下蔓延,所过之处枯骨生花。

战枪切开血肉的触感是如此熟悉而陌生——这是她过去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练出来的技艺,在古墓尘封中逐渐生疏。如今,契约中混着尔朱荣野性的血液,似乎又唤醒了她战场修罗的本能。

军营篝火冲天,烤羊的焦香混着烈酒气息,熏得星月黯淡。兵痞们醉醺醺地摔跤斗殴,歌谣从《无向辽东浪死行》唱到淫词艳曲,最后竟成了“尔朱将军墓中仙,九头蛇缠并蒂连”。芥雏子斜倚在主帐阴影中,琥珀色瞳孔映着跃动的火光,仿佛与这喧闹隔着千年冰壁。

“小姐,将军请您入席。”亲兵战战兢兢捧来金杯。

她瞥见尔朱荣正与将领们击掌大笑,血渍未净的手掌捏着酒坛,宛如修罗醉饮。契约印记在腕间灼痛,她忽觉烦闷,拂袖掀翻金杯,趁众人愣神时闪入夜色。

风卷走喧嚣,芥雏子循着细碎的哼唱声走去。草料堆旁,一名年轻马夫正在倚栏哼曲,调子苍凉如塞外孤雁:“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她驻足聆听。这歌谣她曾听西晋边塞的将士唱过,如今隔了百年,竟在边塞青年的喉中重生。

“姑娘也懂《敕勒歌》?”青年转过身,他灰头土脸,破旧皮甲下却藏着鹰隼般的锐气。

“词是好词,只是从你口中唱出,倒像挽歌。”芥雏子轻笑,“你不去参加庆功宴,待在马棚里做什么?”

“姑娘所言极是。”青年俯下身,轻抚一匹瘸腿老马的脖子,呢喃道:“我的确是来送我这老朋友最后一程。”

芥雏子看了一眼,马腹的箭疮上还有青年细细敷过的草药。这匹马粗重地喘息着,仿佛临终之人的喉音,显然是活不过今晚了。她的指尖抚过老马颤抖的脊背,“它救不活了。何必徒劳?”

青年动作一滞,抬头直视她:“高欢从不信‘天命该绝’。就像尔朱将军不信十万大军杀不得——人活一口气罢了。”

“高欢……”芥雏子玩味着这个名字,“你是汉人?”

“祖上是汉人。姑娘也可以叫我的鲜卑名‘贺六浑’。”

“我叫芥雏子。”芥雏子琥珀色的瞳孔映出高欢些许惊讶的面容。“很惊讶吧?我就是那个墓里爬出的妖孽,饮人血、摄魂魄,戴着面具在沙场上砍人。贺六浑,你是不是也害怕我会勾走你的魂魄?”

高欢忽然笑了,明眸皓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高欢倒觉得,姑娘是个温柔的好人。”

芥雏子低眼垂眸,曼珠沙华在裙裾下无声绽放。“何以见得?”

“因为,”高欢擦去老马浑浊的眼中滚落的泪珠,看着它渐渐没有了动静。“真正的修罗,不会像这样温柔地对待一个将死的生命。”

夜风骤烈,马棚草帘被掀得噼啪作响。芥雏子凝视着高欢悲伤的眼眸,忽觉契约印记传来一丝异动——仿佛命运的丝线在此刻轻轻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