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涌潜流

滏口陉的硝烟尚未散尽,尔朱荣铁骑已如疾风般席卷河北相州。时值仲夏,烈日炙烤着龟裂的官道,马蹄扬起的黄尘遮天蔽日,仿佛一条土龙在平原上蜿蜒咆哮。

芥雏子斜倚在战车雕栏旁,琥珀色瞳孔倒映着远处溃逃的叛军。她的视线穿透烟尘,清晰捕捉到每一张惶恐的面孔——褴褛的布衣下露出溃烂的冻疮,手中木矛粗糙得能刮出血痕。这些被斥为“贼寇”的六镇军民,不过是一群饿殍罢了。

“杀!”尔朱兆的嘶吼撕破长空。铁骑如镰刀割麦,将残兵逼入河滩绝地。血水混着浊浪翻滚,几具浮尸撞上礁石,顷刻被漩涡吞噬。芥雏子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腕间血线。契约印记忽而发烫,她循着灼痛望去,正见一队叛军趁乱攀上西侧矮丘。

领头的青年卸了甲胄,露出后背狰狞的黥面——那是六镇戍卒特有的刺青。他挥舞断刀开路,身后老弱妇孺相互搀扶,每一步都踉跄如赴死。追兵将至时,本该截杀的高欢却勒马横枪,沉默地目送他们遁入密林。

“高欢,你不简单啊。”芥雏子勾起唇角,曼珠沙华自袖中无声垂落。

夜半军营,巡更的梆子声混着鼾响。高欢刚卸了染血的皮甲,忽见一支袖箭穿空而来,钉在案几上。帐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按刀追出营帐,但那人早已不见踪迹。

高欢回到营中,却看到袖箭上绑着一方小小的纸卷。打开一看,娟秀的字迹赫然是芥雏子的手笔,上书:中军大帐见。

“莫非又是尔朱将军召我商议要事?”

高欢没有任何怀疑,匆忙出了营帐,直奔主帐而去。

“将军,属下高欢来迟了……”

高欢掀帘的刹那,呼吸一滞——烛火摇曳处,芥雏子正俯身拨弄沙盘,玄色深衣滑落肩头,露出精致的锁骨。

“高将军?”她侧首,琥珀色瞳中映出他凝固的表情。不久前马棚里灰头土脸的青年,如今一袭崭新明光铠,腰间蹀躞带坠着尔朱荣亲赐的青铜虎符,真是相貌堂堂,容颜绝世。“尔朱将军不在此处。”

高欢移开视线,纳头拜道:“不知是小姐在此。末将唐突了,愿受责罚。”

“哼。”芥雏子悠然起身,整顿衣裳。“今日西侧矮丘,你放跑了三十二人。

高欢脊背骤然绷紧。

“尔朱荣若知晓此事,你就完了。”芥雏子转身,细数高欢罪状,“毕竟你曾背弃杜洛周,又叛了葛荣……我问你,为什么要私纵敌军?”

高欢沉默片刻,突然抬手扯开衣襟,露出狰狞箭疤:“当初投奔葛荣时,他架起油锅,说我再叛便烹作肉羹。高欢若惧死,当初就不会反出他的营帐。”

芥雏子冷眼低吟:“你是一心求死?”

“求死,是吗?”高欢仍然低头拱手,言辞间却义愤难平。“我只是不懂,为何杀尽六镇儿郎才算忠义?他们……不,我们世代拱卫平城,可朝廷自从去了洛阳,六镇断了粮饷,刺史强征妇孺为奴,父母妻儿易子而食……若非是活不下去了,谁会想着造反?小姐可尝过观音土混着树皮的味道?末将放过的那队人里,有个怀胎七月的妇人……她怀里还揣着半块喂不饱婴孩的饼。”

芥雏子无言以对。高欢这番话说出来,已经是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她忽然想起滏口陉的累累白骨——若真如高欢所说,那一天她亲手斩杀的,又是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丈夫,还有多少人的父亲。

“你走吧。”她突然拂袖背过身,“今日之事,我不会禀报将军。”

高欢愕然:“为何?”

“因为你不是说过吗?”芥雏子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那抹眉心血痕艳如朱砂。“你说我是个温柔的好人。”

高欢一时愣了神,但他反应过来后,立刻再拜致谢:“多谢小姐不杀之恩。”

三日后,邺城郊外。

尔朱荣的玄甲骑如黑云压城,将叛军残部困死。芥雏子独立高坡,望着尔朱荣亲手斩下贼将头颅。喷溅的鲜血染红战马,他却在大笑声中策马奔来,将首级抛到她脚下。

“雏儿,且看这‘天命’!”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尸横遍野的疆场。

芥雏子无动于衷。她的视线越过狂欢的兵卒,落在河畔收殍尸的高欢身上。他没有加入这场狂欢,只是默默与兵士们将六镇同乡的尸首搬上运输车。

契约印记忽而刺痛。她闭目轻笑,任由尔朱荣沾血的手掌抚上脸颊。

残月升上中天时,高欢戴着面罩,站在尸坑旁,火把照映出他眉骨坚硬的轮廓。坑内尸骨堆积如山,腐草间的磷火在他靴底飘散,像是无数不肯瞑目的魂灵。他正要丢下火把,忽见芥雏子立在枯树下,裙裾的曼珠沙华正吞噬着血迹。

“小姐为何来此?“他低声询问。

“你说。”芥雏子接过高欢的火把。“六镇儿郎们死后,能认得归乡的路么?”

高欢一愣神,旋即苦笑:“按家乡的习俗,需得有巫祝作祷。可他们是背负着叛军的罪名死去的。只有这一抔黄土,一把火能送别而已。”

芥雏子闻言,眉眼低垂。她掷出火把,尸坑内早已沥满火油,霎时火光冲天。

“敕勒川,阴山下……“她忽然启唇,唱的正是那夜马棚里的调子,只是尾音拖得幽长,恍若招魂的巫祝。

高欢望向那冲天火光。“天似穹庐……“他和声而唱,仿佛是希望歌声指引着六镇儿郎找到归乡的路。“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芥雏子的琥珀瞳泛起涟漪,裙下曼珠沙华却绽得愈发妖艳。

“风吹草低……见牛羊……“高欢最后的歌声消散在夜风中时,他弯腰折下一枝曼珠沙华,递给芥雏子:“高欢果然没有说错。小姐是个温柔的好人。”

芥雏子无言接过花束,它却快速凋零,宛如乱世那些转瞬即逝的生命。

“乱世的温柔……真的有意义吗?”她倔强地反问,却暗自发誓——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绝不会失去这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