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水河畔的腥风还未散尽,尔朱荣的铁骑已踏破河北最后一座叛军壁垒。凯旋的号角声穿透云霄,旌旗猎猎如黑云压城,沿途百姓瑟缩在道旁,不敢直视这支修罗般的军队。芥雏子端坐于战车上,琥珀色瞳孔倒映着尔朱荣的背影——他甲胄未卸,披风上凝着干涸的血痂,仿佛一头餍足的猛虎,正懒洋洋地舔舐利爪。
“将军,洛阳的诏书到了。”高欢策马疾驰而来,明光铠在烈日下灼灼生辉。他翻身下马时,腰间青铜虎符与佩刀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尔朱荣接过黄麻诏书,目光掠过“晋爵太原王”“都督河北诸军事”等字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虚衔罢了……元诩小儿倒是会做顺水人情。”
高欢垂眸拱手,言辞却如刀刃出鞘:“末将斗胆,将军既已尚公主为驸马,不如为公子求娶皇室公主。若尔朱氏与皇族血脉相连,将来朝堂之上……”他话音渐低,余光扫过战车上的玄衣身影,“或可将小姐许配宗室子弟,以固权柄。”
芥雏子腕间血线骤然灼痛,指尖无声掐入掌心。尔朱荣抚须大笑:“菩提那小子若娶了公主,怕是要在洞房里舞刀弄枪!”他转身瞥向芥雏子,眸光幽深如潭,“至于雏子……元氏宗亲里可配不上我的‘掌上明珠’。”
洛阳宫阙的琉璃瓦映着残阳,恍若一片淌血的金鳞。胡太后斜倚凤座,丹蔻指尖把玩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眸光却如毒蛇般缠上殿下之人:“尔朱将军平定六镇之乱,当真是我大魏的擎天玉柱。只是不知……将军想要何等赏赐?”
元诩的目光早黏在芥雏子身上。少女一袭墨色襦裙,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面容清冷如月,虽跪坐在末席,却似将满殿珠光都压得黯淡。他喉结滚动,突然起身道:“尔朱姑娘风姿绝世,朕欲赐尔朱氏满门殊荣,迎姑娘入宫为妃!”
玉杯坠地的脆响中,芥雏子长睫微颤。尔朱荣的玄甲泛起冷光,他缓步挡在少女身前,姿态恭敬却不容置疑:“陛下厚爱,小女愧不敢受。臣早年立誓,必要为她择一门……”
“将军是要抗旨?”元诩踉跄着逼近,酒气喷在尔朱荣的铁甲上。芥雏子倏然抬眸,琥珀瞳中暗流涌动——腕间血线已缠至肘间,若此刻契约反噬,必会暴露巫女身份。她咬破舌尖咽下腥甜,任由元诩攥住自己的衣袖。
“陛下醉了。”尔朱荣铁掌扣住天子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令他松了力道,“小女自幼养在边塞,不懂宫规。若冲撞陛下,臣万死难辞其咎。”
胡太后的冷笑划破僵局:“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她指尖轻点芥雏子,“哀家倒好奇,尔朱将军从何处寻来这般明珠?瞧这通身气度,不像寻常将门之女。”
“太后谬赞了。此女弓马娴熟,经常随军出征,故而不懂宫规。且容臣在家中调教几日,以谢太后和陛下。”尔朱荣使了个眼色,芥雏子心领神会,随他一同离席。
夜雨敲打着将军府的青瓦,高欢独坐廊下擦拭佩刀。刀身映出身后曼珠沙华的幽光,他头也不回道:“小姐若要杀我,何必等到三更?”
芥雏子自暗处现身,袖中簪尖抵住他咽喉:“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贺六浑恩将仇报。姑娘没有追究我违反军令私放贼军,我反倒为尔朱荣献上联姻之策,想把姑娘拘在那深宫之中。”高欢谈笑自若,仿佛料定芥雏子不会将簪子捅穿他的喉管。
“你当真是小看本姑娘了。”芥雏子轻笑,放开高欢。“我正有此意。”
高欢转身,眼眸中流露出惊讶之色:“果真如此吗?可那日高欢献策时,分明看见姑娘神色骤变……”
芥雏子眼眸低垂:“不错。但那并非是出于不情愿,而是……”她抬起头,琥珀眼眸中似有火烧。“愤怒。”
二百年前,也正是在洛阳城,少女立下誓言,绝不踏入“禁地”——那里尘封着有虞氏一族的秘器,必要时可助“天命之子”逆天改命。
然而,司马炎违背誓言,将天命之子永远囚禁。如今,她一心只想去那洛阳禁地,以求解除尔朱荣的“咒血缚印”。
高欢疑惑的神色中,芥雏子轻笑道:“本姑娘失态了。高欢,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把我送到皇帝的龙床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若我说……是私心呢?“高欢的声音轻似雨打芭蕉,眼中流转的神采令人捉摸不透。
芥雏子怔怔凝视他片刻,突然笑道:“贺六浑,你这样的男子,莫非竟也会被皮相所惑?我却不知,将倾慕之人推波助澜送予他人,算得上何等‘私心’?“
“小姐的容色,洛阳牡丹见了都要羞煞。“高欢突然逼近一步,沾染雨水的睫毛下眸光灼人,“但高欢更欣赏的确实你眼中不熄的火,困在契约里仍要撕咬命运咽喉的疯劲。只有更高的天空才配得上小姐的不羁与孤高。高欢想看看……挣脱锁链翱翔九天的凤凰,会把这片苍穹烧成什么颜色。”
芥雏子琥珀色的瞳中映出高欢的微笑,如同月光般清澈。她轻声答道:“如果我可以做到的话……自然是太平、清明……还有自由的色彩。”
“不错,正是如此。小姐理当如此,堂堂正正,骄傲地活着——就像那夜你送六镇亡魂归乡时一样。”他拾起凋落的花瓣,轻轻放在她掌心,“乱世不该只有尔朱荣这样的修罗……也该容得下你这样一朵自由的花。”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高欢连忙后退半步恢复恭谨姿态,仿佛方才的炽烈都是幻觉:“末将告退。“
芥雏子凝视着高欢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攥紧了手中金簪。她下定决心——纵使誓言破碎,她也要在这宫墙的深处,找寻到所追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