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尔朱荣府邸。
青铜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尔朱荣摩挲着御赐的九环金刀，目光如鹰隼般攫住高欢：“贺六浑，你说这婚事该应还是不该应？”
高欢垂眸拱手，明光铠的甲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末将以为，流言如野火，若不以联姻扑灭，恐会燎原。”
“燎原？”尔朱荣嗤笑，刀尖挑起高欢的下颌，“你倒是说说，那些嚼舌根的蝼蚁能掀起什么风浪？”
“将军自然不惧。”高欢纹丝不动，声音却压低几分，“但若流言传入太后耳中，认定您与小姐有悖伦常……届时‘抗旨’的罪名，便成了她剪除尔朱氏的利刃。”
金刀“当啷”入鞘。尔朱荣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练剑的芥雏子——玄衣翻飞如墨蝶，剑锋掠过曼珠沙华时，花瓣竟避其锋芒般簌簌而落。
“雏子若入宫，便是插在元氏心口的刀。”他背对高欢，嗓音暗哑，“但本将……舍不得这柄利刃。”
高欢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却躬身再拜：“小姐入主中宫，既可堵住悠悠众口，又能为将军耳目。待时机成熟，何愁不能接回？”
尔朱荣猛然转身，玄色披风掀起一阵腥风：“你倒是替本将谋划得周全。”他忽然逼近，染着血气的掌心按在高欢肩头，“贺六浑，你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高欢单膝跪地，铠甲撞击青砖的声响清脆如裂冰：“末将只愿将军大业得成。若将军不信，大可问问小姐的意思。”
“雏子。”尔朱荣远远地叫住芥雏子。她立刻收剑入鞘，信步而来。“将军有何吩咐？”
“你愿意入宫为妃，为我尔朱氏一族谋取天下做暗桩吗？”他虽如此说，目光中仍依依不舍。
芥雏子眉眼低垂，恭敬地回答：“我已是将军的人，自然要与尔朱氏休戚与共。既然皇帝陛下点名要我，又岂敢不从。将军放心，我定会倾力相助。这天下早晚将会是将军的所有。”
良久，尔朱荣低笑一声，甩袖将婚书掷于案上：“奉旨吧。”
大婚当日，洛阳宫城的朱雀门被暮色笼罩，九十九盏赤纱宫灯将御道照得一片通红。芥雏子坐在玉辇中，十二重鲛绡婚服压得她肩骨生疼。金丝面帘后的她，眼神清冷，视线扫过跪拜的群臣。她能感觉到，群臣虽额头贴着地，但衣摆下的手却攥成拳头，满是不甘与愤懑。
“陛下特许新妃乘辇入昭阳殿，此乃大魏立国头一遭啊！”礼官拖着长调，声音却透着几分不情愿，卡在喉咙里一般。玉辇经过御史中尉崔光时，芥雏子听到他低声嘟囔：“尔朱家的女儿，也配踩汉家玉阶？”
芥雏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轻叩辇栏，心中暗想道：“本宫踩过的，何止玉阶？”
她跟随尔朱荣征战河北，踏遍了世家门阀、名族权贵不愿涉足的血腥沙场，又岂会在意这些人的闲言碎语。在她看来，平定叛乱、对大魏有功的是尔朱氏，这一点，满朝公卿心里都清楚。
辇轮缓缓驶入殿内，碾碎了一城的窃窃私语。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洛阳城，芥雏子心中感慨万千。当年司马一族在此意气风发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不过短短数百年，江山便已数易其主。
合卺礼的青铜匏杯递到眼前时，鸠酒的苦杏仁味刺得她眉心一蹙，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杯沿一抹暗红，分明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满殿烛火仿佛都在扭曲跳动，映得皇帝元诩的冕旒如悬颅之索。这少年天子不过十七岁，握杯的手剧烈颤抖，杯中酒液漾出猩红的波纹。
“陛下，酒中有毒。”芥雏子悄声说道。透过面帘，元诩只见皇妃琥珀瞳中金纹流转。他顿时脸色大变，踉跄后退，杯中酒泼湿了玄色龙袍，惊慌失措地大喊：“来、来人啊！酒中有毒！”
满殿瞬间一片哗然。胡太后自珠帘后霍然起身，丹蔻指甲几乎掐断佛珠，脸色阴沉地说道：“皇帝醉了，送新后去椒房殿醒酒。”
五更梆子敲响时，芥雏子侧卧在椒房殿的龙凤榻上。她心中暗自思忖，这场闹剧般的大婚定会引得满朝公卿大做文章，尔朱荣那边怕是要焦头烂额了。“这第一步棋，走的不算顺利呀。”她轻叹一声。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轻启，月光洒进殿内，元诩心事重重地站在门口，宛如一个迷路的孩童。他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向榻边，小声说道：“皇、皇妃，帮帮朕。”说着便想坐在榻角，却被芥雏子一眼瞪了回去。
元诩涨红了脸，急忙解释道：“母后说，若不能诞下皇子，就要让朕退位……”
“怎么？”芥雏子冷笑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皇上连行房都要人教吗？”
“当然不是！”元诩脸涨得更红了，“皇妃想到哪去了？朕只是希望皇妃若见到尔朱将军，务必请他带兵进京勤王。”说着，他神经质般地在殿内四处跑来跑去，似乎是在确定没有人在窃听，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芥雏子身边，神神秘秘地附耳说道：“记得那杯毒酒吗？是太后要下毒害朕。顺便以弑君之罪问罪尔朱一族，简直是一石二鸟啊。”
芥雏子眼神一凛，心中大为震惊。她原以为那杯毒酒只是冲着自己而来，没想到皇帝竟也是目标，更没想到太后竟想杀自己的亲生儿子。
“陛下喝多了，请早些歇息吧。”芥雏子不动声色地说道。尽管元诩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但她仍然心存疑虑，怀疑这一切有可能是太后的引蛇出洞之计。毕竟，她如今身处这复杂的宫廷斗争之中，不得不保持谨慎。
她心中暗自盘算，或许可以借着自己这把双刃剑，在这宫廷斗争的漩涡中寻得一线生机，夺回自由，终结乱世，换取天下太平。
是夜，洛阳城电闪雷鸣。雷光将少年夫妻的身影拉长成扭曲的巨兽，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芥雏子望着窗外的闪电，心中思绪万千。
“高欢更想看看……挣脱锁链的凤凰，会把这片苍穹烧成什么颜色。”此时此刻，回响在耳边久久无法散去的，并非雷声阵阵，而是那天雨夜，高欢清越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