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血祭苍暝

晨雾未散,洛阳宫城的朱雀门刚启一线,芥雏子便乘青幔素车出了宫闱。玄色披风下,她指尖摩挲着袖中密诏,金丝绣纹烙得掌心微烫——昨夜元诩蜷在椒房殿的暗格里,执笔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狼毫,墨迹在黄麻诏书上洇开斑驳泪痕。少年天子坚信,这封“速召太原王入京“的密信,便是他反攻夺权的狼烟。

白马寺的晨钟穿透薄雾,惊起檐角栖鸦。芥雏子跪坐佛前,檀香缭绕中,余光瞥见高欢一袭褐衣混在香客中,眉目低垂如虔诚信徒。她闭目合掌,假作诵经,袖中密诏无声滑入功德箱缝隙。

“施主所求何事?”沙弥递来签筒。

“为家人祈福。”她含笑摇出一支下下签,眸光却凝在签文上——“孤雁离群难归巢”。

檀香袅袅中,高欢的衣角已消失在转经廊尽头,功德箱底只余一缕曼珠沙华的残香。

椒房殿的螺钿屏风后,元诩正将玉连环拆了又系。听闻密诏送出,他猛然起身,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潮红:“待尔朱将军铁骑入京,母后定不敢再轻举妄动!“少年兴奋地扯动芥雏子的袖角,全然不见前夜密道中的阴郁模样。

芥雏子垂眸斟茶,琥珀瞳中掠过讥诮。少年天子浑然不觉,他亲手引来的修罗,或许比太后更凶险万分。

“陛下可知洛阳宫中有处禁地?”她忽然转开话锋。

尔朱荣的任务已然完成。她也该为自己的大计考虑了。

元诩指尖一颤,玉连环“叮当”坠地:“皇妃问这作甚?那崇光台荒废百年,连洒扫宫人都不敢靠近……”

“不过是好奇。”她俯身拾起玉环,腕间血线随动作蜿蜒,“听闻前朝秘史多藏于禁地,臣妾想为陛下分忧罢了。”

元诩犹豫片刻,凑近她耳畔低语:“崇光台在太仓署西侧,据说夜里常有鬼火飘荡……皇妃若要去,务必带上禁军。”

“谢陛下关怀。”她屈膝行礼,裙裾曼珠沙华无声绽放。

三更梆响,芥雏子避开巡夜禁军,玄衣如魅掠过宫墙。崇光台隐在参天古柏间,残月映着匾额上剥落的漆字,恍若干涸的血迹。推开朽门时,腐气裹着阴风扑面,石阶缝隙间渗出暗绿水渍,似有无数冤魂在地底啜泣。

祭坛中央矗立着九丈高的青铜神树,枝桠挂着锈蚀的八卦铜铃。芥雏子抚过树身铭文,指尖触到“有虞”古篆时,契约血线骤然灼痛——这正是有虞氏世代相传的祭器之所在。

树根处暗刻的祭文残缺不全:“五帝精血,可破咒缚……”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描摹残缺的祭文。血珠滴落瞬间,青铜树轰然震颤,枝头铜铃齐鸣如恸哭。地面裂开蛛网般的血纹,一副嵌着五块白玉的金镯破土而出,悬浮在她眼前。

“尔朱荣,司马炎……你们终究算漏了一步。”她冷笑扣上金镯。

她所料不错,禁地确有破解咒血缚印的记载和器具。只是,那“五帝精血”,不知要从何而来?

回宫路上,芥雏子细细思索。当今天下,梁、魏南北对峙,二帝并立。元诩近在身侧,而那萧衍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

更何况,纵使集齐此二人之血,还需三位帝王血方能破解“咒血缚印”。

难道,为了摆脱尔朱荣的束缚,就必须帮助尔朱荣不断弑君,直到凑齐五位君王血才行?

若是如此,洛阳不免数易其主,政局动荡。又会有多少无辜人命因此葬送?

实在讽刺——为天下泰平而设计的“天命之子”,为了自身一人的自由,竟要搅的天下不得安生吗?

“我不能这么做……”芥雏子想起河北战场上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心中不忍。

寅时初刻,洛阳皇城的西宫一片寂静。芥雏子紧闭双眼,却依旧是夜不能寐。腕上祭器如此沉重,似乎提醒着她自由的代价。

忽然间,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快速逼近了殿门。

“谁!”芥雏子双眼猛地睁开,当即起身喝道。

“是朕!皇妃原来还没有睡?”原来是皇帝元诩。他顶着乌黑眼圈,裹着狐裘仍瑟瑟发抖。

“怎么。”芥雏子笑道。“陛下的龙床睡的不安稳,偏要到臣妾这里来?”

元诩不知是有起床气还是怎的,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朕是九五至尊,想来便来!”竟坐在榻上,一副不愿走的架势。

“好好好。说吧,今天陛下想怎样?”芥雏子苦笑道。

“朕梦魇缠身,想在皇妃这里讨些安神茶。”说罢,元诩重重地打了个呵欠。

芥雏子轻叹一声,又不愿为了这点小事使唤宫人,便下床自行取茶去了。

“咦?”借着月光,元诩看到了芥雏子手上金镯。“皇妃这金镯是……”他好奇伸手触碰。

“陛下小心!”她疾呼已迟。

元诩指尖触及宝石的瞬间,金镯突然泛起血光。一缕赤丝自他眉心抽出,没入白玉之中,宝石触及血线的刹那,首颗白玉骤然染赤,其余四颗仍黯淡如死目。

“这是……”元诩踉跄后退,面色惨白如纸。

芥雏子攥住他手腕诊脉,惊觉帝王血脉竟与咒缚共鸣——原来所谓“五帝精血”,正需集齐五位真龙天子的心头血!

“陛下可觉不适?”她强作镇定。“有没有哪里痛?”

元诩茫然摇头,反而欣喜抚上金镯:“此物定是上天赐予朕的祥瑞!你看这宝石赤如朝阳,正应了朕的帝王之气!”

芥雏子望着他天真笑颜,腕间血线隐隐发烫。

祭器已经得手,破除“咒血缚印”之事,终于也有了眉目。高欢的身影忽而浮现心头——那夜雨幕中,他说要看她烧红苍穹的模样——这个漫长而悠久的旅途,现在正刚要开始。

乱世苍暝,或许真正能破局的,从来不是天真者,亦非修罗。

窗外忽起惊雷,暴雨倾盆而至。芥雏子凝视着猩红的宝石,恍见命运齿轮正碾碎旧日枷锁,将所有人卷入新的血色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