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滴到亥时末刻，芥雏子望着御案上元诩亲笔书写的名单，元诩的狼毫笔尖悬在“高阳王元雍“五字上方，因迟疑而滴落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出片片阴影。
“陛下需要暗桩，不妨先试试最为亲近信赖之人。”芥雏子的指尖拂过“长乐王元子攸“之名。
“朕自幼与长乐王交好，若连他都不愿相助……”元诩的指节攥得发白，面色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如墨般晦暗。“便依皇妃所言。孰忠孰奸，一试便知。”
五更梆响时，御花园中脚步声琐碎。长乐王元子攸候在朱漆廊柱下，指尖摩挲着玉扳指玄鸟纹。芥雏子故意落后半步，却见元子攸目光始终锁在自己身上，那眼神似月下寒潭，既深且静——昔年雪夜初见，他便是这般隔着漫天飞雪望来，将长乐王之名在她琥珀眼眸中刻下烙印。
“娘娘裙下曼珠沙华，比御花园的牡丹更艳三分。”他的嗓音裹挟着晨露凉意，惊飞檐下宿鸟。
芥雏子眼睫微颤，退步时金丝履碾碎落花：“王爷慎言，当心牡丹刺扎了手。”话音未落，掌心忽被塞入温润羊脂玉。那玉扳指浸着他的体温，惊得她险些脱手。
“若娘娘用得上本王这把剑——”元子攸低语，“便差人将这信物送来王府。”
崇光殿内，蟠螭烛火在晨色中摇曳，元诩端坐御案后，冕旒垂下的玉藻纹丝不动，眉眼舒展如春日初霁。
元子攸伏地行稽首礼：“陛下诏臣前来，不知有何事吩咐？”声调澄澈如泉，唯独在“陛下”二字上刻意加重。
元诩微微一怔，旋即轻笑道：“长乐王不必生分，此间都是家人，朕仍可如年少时以兄长相称。”
“臣岂敢。”元子攸仍是滴水不漏，只是眉宇间的确舒展了几分。
元诩欣然颔首，嗓音蓦地压低：“子攸兄可知汉献帝衣带诏？”元诩的指尖叩响案几，少年嗓音尚带几分青涩，却硬生生压作金石之声：“朕已密诏太原王入京清君侧，不知子攸兄可愿随朕共进退？”
元子攸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殿内铜漏忽滞半息。
“长乐王。”芥雏子忽而启唇，声如清泉击石，“陛下待你如何？”
元子攸霍然起身，目光如闪电般凌厉决绝：“心念旧恩，无以为报。”
“既如此——”她迎着他逼视踏前一步，琥珀色的眼眸金纹流转，“为何任陛下独行险道？”
死寂中，元子攸忽地拔簪划破掌心，血珠坠入酒杯：“昔日有董承衣带藏诏，吉平嚼指为誓，子攸不才，愿为陛下效死竭力，九死不悔！”
元诩眼底迸出亮光，快步上前，紧紧握着元子攸的手，恰如童稚时代推心置腹：“有子攸兄此言，朕宁效高贵乡公血溅宫阶，也不愿做永巷傀儡！”冕旒缨络的珠玉噼啪碰撞，恰似洛阳城山雨欲来。
芥雏子望着君臣二人重叠的手，忽而想起高欢放在她掌心的花瓣——诚如他所说，此身已经随着宫廷密谋卷入纷争的漩涡，而这滴入酒爵的血，怕是要染红整条洛水。
七日内，崇光殿的铜鹤香炉焚尽三斛龙涎香。每与朝臣密会过后，元诩紧绷的下颌便舒展几分，仿佛得胜已是定局。
檐角铜铃忽而齐鸣，太后的随侍宫女前来殿中。
“陛下，娘娘，太后有请两位赴永宁寺塔礼佛。”
“朕知道了，下去吧。”
崇光殿陷入一片死寂。“母后既开金口，朕自当亲往。”元诩低吟，却不由得攥紧指节。
“臣妾自当随陛下同去。”芥雏子摩挲腕间金镯。
九重浮屠塔的鎏金刹顶在日头下闪耀，缭绕的香火氤氲成一片浓雾。元诩携芥雏子并宫人们踏过塔前青砖，循阶而上。胡太后与一众侍者、宫人立于塔下，祥和的如同一尊佛像。
“儿臣见过母后。”元诩和芥雏子一起向太后行礼。
“都起来吧。”太后将二人扶起，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然而他二人心里清楚，这皮囊下藏着的绝非佛骨，而是一付蛇蝎心肠。
芥雏子以虔诚的姿态焚香叩拜时，僧人将瓷瓶的甘露水泼洒在他们身上。
“这水倒是无毒的净水……却也不可大意。”
她转头偷瞄元诩，见他正在婉拒供奉的酥酪。她箭步上前，装作失手打翻玉碟：“臣妾失仪，请陛下责罚。”
“皇妃请起，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元诩心领神会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太后轻笑，指尖掠过芥雏子散落的鬓发：“皇妃护驾心切，倒让哀家想起汉献帝身边的董贵人。”她忽然压低嗓音，吐息仿佛蛇语：“只是那董贵人最后……”僧人木鱼槌重重敲响，吞没了后半句警告。
礼毕，芥雏子回到寝宫椒房殿，对镜理妆。忽见螺钿屏风偏移三寸。她呼唤左右良久，铜镜方才映出身后来人——那面生的宫娥斟茶时虎口茧痕狰狞，分明是握惯了斩马刀的手。
“站住。你是来做什么的？”芥雏子旋身喝问。
茶汤泼洒的刹那，宫娥袖中寒光直取芥雏子心口：“奴婢是来送您见先帝的！”
芥雏子心中一震，旋身避开直取咽喉的刀锋，腕间金镯撞出清越龙吟。十七节金环应声舒展，绽作三尺青锋。
刺客许是没料到皇妃暗藏兵刃，惊起回身。芥雏子箭步如飞，提剑直刺。
剑光如惊雷洞穿刺客胸膛，鲜血溅上铜镜模糊了朱颜。青锋剑收束的瞬间，刺客如断线木偶般轰然倒地。
可方才刺客所言“先帝”二字，此刻仿佛毒刺般如鲠在喉。她来不及考虑，跨过刺客尸身疾奔章德殿而去。
芥雏子疾驰过宫道，踩碎了满径凋落的海棠。章德殿靛蓝的琉璃瓦映入眼眸时，元诩正伫立在殿门前，沉静的仿佛一座玉雕。
她放慢了脚步，剑尖滴落的血珠在青砖上连成红线。
“皇妃。”少年展颜微笑，温润的笑意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晦暗。“朕正等着你呢。快快进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