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日子似乎已经结束。阴云沉沉地压在皇宫上方，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芥雏子心里喘不过气。
她跟随元诩踏入章德殿，殿内弥漫着一股压抑而诡异的气氛。蟠螭铜漏平日里沉稳的滴水声，此刻却突然发出滞涩的异响，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干扰。鎏金博山炉中飘出的缕缕熏香，在这沉闷的空气中缓缓盘旋，却也无法驱散那隐隐的不安。
元诩不知从哪抱来一个锦绣襁褓，襁褓中的婴儿正嚎啕大哭。他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动作显得十分笨拙。
“还是我来吧。”芥雏子轻叹一声，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她轻轻将孩儿抱过，动作娴熟而温柔，一边轻轻拍打着婴儿的背，一边哼唱着小曲。不多时，女婴便停止了哭泣，似乎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元诩欣慰地笑了，笑容中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朕想，这孩子和皇妃投缘得很，皇妃说是不是？”
“这孩子是……？”芥雏子抬头，目光中带着疑惑。
“她是朕和潘充华的女儿。”元诩说话间，漆黑的毒血沿着他的鼻孔缓缓滑落，如蚯蚓般蜿蜒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恐怖。“是朕……唯一的血脉。今后，就托付给皇妃了。只有你有能力护着她。”
芥雏子心中猛地收紧，像是被重锤击中。她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踉跄倒地的皇帝。“陛下……你……”
“大意了……永宁寺塔的檀香……就是毒引……”
元诩在御榻上蜷缩成一团，乌紫的颜色已经蔓延至他的脖颈，仿佛一条邪恶的毒蛇正在吞噬他的生命。黑血从他的七窍中满溢而出，将他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
“别看……“元诩颤抖着以袖掩面，龙袍广袖早被毒血浸得看不出本色，“朕现在的模样……定是丑极了……“
芥雏子拽过他手扣住脉门。脉象如风中残烛，依稀能辨出此刻他已经剧毒攻心，纵使神仙下凡，恐怕也难以挽救他的生命。
“陛下，不要放弃……”芥雏子不死心，她将掌心贴住元诩的心口，试图以自己的巫力缓解毒素的扩散。她紧闭双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金镯上的血玉明灭不定，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可纵使她耗尽所有巫力，也难以挽回元诩的生命。
“皇妃……不必……费心……了。”元诩用最后的力气抓着芥雏子的手，破碎的瞳孔中，映出芥雏子怀中婴孩，热泪裹挟着血水扑簌而落。
“母后抱着朕避暑华林园时……朕也才这么点大……“元诩艰难地比划着，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稚童轮廓，“那日雷雨，她捂着朕的耳朵说……‘诩儿不怕，天公在给诩儿擂战鼓呢’……“
芥雏子的披风忽被攥住。元诩枯槁的手指深深掐进玄色织金纹里，仿佛要将最后的热度烙进她骨血：“走……去邙山……去雁门……去哪都好……只要……别做笼中雀……“
婴孩突然放声大哭，盖过了帝王喉间最后的哽咽。芥雏子低头望去，元诩攥紧披风的手已凝成青黑色的枯爪。污血满面、圆睁双眼的惨状，让她怎么也无法和大婚之夜合卺宴上，怯生生的少年天子联系起来。
“臣妾答应你。“她俯身合上元诩不肯瞑目的眼。
亲眼见证过无数的死亡的她，天然地厌恶着纸醉金迷的王侯将相——只是，年少帝王染血的手冰冷而粘腻的触感，悔恨的告白与自责，此刻却像滚烫的熔铁，反复灼烧着她的心。
高欢雨夜的祝福犹在耳畔，血淋淋的现实却提醒着她，为了斩断枷锁而以尸骸铺就道路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芥雏子挥剑斩断被元诩攥住的衣角，最后看了他一眼：一身玄衣的少年皇帝，像一只折翼的墨蝶，永远地困在了章德殿黯淡的阴影之中。
“陛下——驾崩了！”宫人凄厉的尖啸刺破死寂。大风骤起，惊得檐下铜铃震颤不休。
未等余音消散，殿外远远传来铁甲健步窸窣逼近的声响。胡太后的眼线早将“尔朱皇妃持剑闯殿”的消息上报，禁军倾巢而出，战靴踏碎玉阶青苔，刀戟相撞之声此起彼伏。
“皇妃身份尊贵，不得伤其性命！”禁军将领李神轨喝令道。待众人闯入殿内，只见芥雏子怀抱襁褓，披头散发，满身血污，长剑垂地，眸中冷光如霜，扫视众人。
“太后鸩杀陛下，本宫奉遗命，护皇嗣离宫。”死寂之中，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谁敢拦我？”
李神轨喉头滚动，瞥见芥雏子象征尔朱氏一族的腰牌，终是默然退后半步。禁军阵型微乱，芥雏子已如惊鸿掠影般疾驰而出，玄色披风上下翻卷，形如鬼魅。
“反贼挟持皇嗣，速速诛杀！”太后的死忠党羽——中书舍人徐纥的嘶吼自后方炸响，却迟了半步。宫墙守卫张弓如月，箭镞寒星点点对准芥雏子一抹孤影，李神轨忽地抬手暴喝：“收弦！”
这一瞬的迟滞，足以让芥雏子疾奔而走，穿出宫门。她回眸望去，徐纥正揪住李神轨的衣领厉声诘问，将军却遥指她背影冷笑：“尔朱荣的雷霆之怒，徐大人你担得起么？”
“李将军，那你又担得起太后之怒么？”徐纥阴鸷地反问。
李神轨眼神一凛，显然是有所忌惮，旋即找补道：“不劳徐大人费心，本将军自有分寸。”他向黑压压的禁军号令道：“传我军令，开始追击，务必不要让皇妃出城！老规矩，不准动手，只能合围！”
禁军冲出宫城，开始追击出逃的皇妃。
阴云笼罩了整个洛阳长街，恰似芥雏子此刻晦暗的心境。她将婴孩哭声按入怀中，朝着长乐王府的方向疾奔，身后追兵脚步由远及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沿着她肩头滑落，宛如元诩无声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