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腰膂

川陕方案流产,但张浚还有“备选方案”。他去经营川陕时,把长安作为今后行都之所,建议皇帝先驻跸鄂州(今湖北武汉),留当时最有作战能力的韩世忠镇守江淮,形成川陕、京湖、江淮三大地缘板块首尾相应、声援相接的格局。

南宋所谓京湖是京西南路、荆湖北路、荆湖南路的统称,京西南路包括邓州、襄阳一带,就是现在的河南南阳、湖北襄阳及其周边,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湖北、湖南。

朝廷坐镇襄阳、鄂州或者潭州(今湖南长沙),主要从地缘政治考虑。南宋统治区域,京湖居中,长江、汉水通达各地,便于调度,掌控全局。

以襄阳为例,西有武当山,东有大洪山,两山相夹,形成一条南北长二百里的狭长通道,襄阳正位于通道的北口,相当于这条通道的关隘。水路方面,汉水从襄阳西境而入,环绕北、东两面调头南下,上游是汉中平原,下游过江陵通鄂州,直达江南。扼守住襄阳,就能锁汉水而控荆豫,是连接中原、荆湖、汉中、江东的十字路口。中原有之,可以浮汉入江,并东南;东南得之,亦可以图西北,实“天下之腰膂”(9)

每逢天下骚动,襄阳都是关注的焦点。三国时期诸葛亮“隆中对”规划两条线路伐魏,其中一条就是从荆州夺襄阳而得洛阳。(10)后来,关羽从荆州北伐,围攻襄阳以及附属的樊城,利用汉水暴涨的时机水淹七军,逼降于禁,擒获庞德,威震华夏。可惜被东吴偷袭江陵,抄了后路,功败垂成。(11)

东晋太元三年(378),前秦伐东晋,以襄阳为突破口,攻占襄阳后浮舟东下,与东晋会战淮南。

南宋灭亡,始于襄阳之战。蒙古围困襄阳用了六年,而从襄阳出发迫降京城临安,只用了一年又四个月。襄阳的战略意义不言而喻。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个人,川陕是头部的话,襄阳一带就是心脏。以襄阳、邓州为行都,自有道理。

但这个方案很早就被剔除了,原因跟汴京、应天府差不多。襄阳向北,一马平川,更利于骑兵作战,防守不足,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驻跸襄阳、邓州实在危险。宋金战争的事实验证了这一点,建炎二年(1128)金人焚烧邓州,在这里为驻跸准备的大量物资尽被劫掠。

鄂州也位于战争前沿,不利于迅速撤退。

如果从退守的角度考虑,当然还可以考虑江陵甚至长沙。武当山、大洪山在北面形成天然屏障,向南有湖南、两广作为纵深,便于腾挪。因此,赵鼎认为,荆襄左顾川陕,右视湖湘,下瞰京洛。如果以公安为行阙,屯重兵于襄阳作为屏障,可以通过江汉将江浙的粮食运到川陕,将来兵出川陕,进取中原。

驻跸京湖的另一个好处是,能够很方便地从广西、湖南获取军事资源。广西、湖南相对偏远,这里生活着大量峒蛮原生居民,秦汉以来,一直是羁縻地区,有自己独立的武装,民风彪悍,作战潜力大,如果能将他们纳入军事体系,无疑是强大的国防力量。

宋高宗曾就定都之事询问武将意见,御前右军都统制张俊、御营都统制辛企宗支持京湖方案,建议高宗自岳州、鄂州幸长沙。而韩世忠坚决反对:

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12)

皇帝广纳言论,诸将各自发表意见,本属正常,但赵构从中窥到玄机,背后向吕颐浩发牢骚说,张俊、辛企宗让驻跸湖南,是他们贪生怕死,为了逃避金军啊!金军所依仗的是骑兵,浙西水道纵横,才是限制骑兵的最好地形。赵构认为,如果人心动摇,逃到哪里都是敌国,即使四川、两广也难以避敌。

在这一点上,赵构把形势看得透彻:同样是京湖地区,如果把都城建在襄阳、邓州,那是积极进取之态,可以出南阳、向洛阳,收复中原。若要向长沙,那是为了留后路,时刻准备向两广、四川逃亡。

张俊、辛企宗这样的武将,缺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尽管如此,支持京湖的声音依然很大,宰相吕颐浩、御史中丞赵鼎、起居郎胡寅这些皇帝身边的近臣,都曾是京湖方案的推动者。赵构把京湖方案当作一个选项认真对待。建炎四年(1130)六月,任命谢潜为荆南镇抚使,其中心位置就是江陵,诏其筹备巡幸事务,并且在婺州(今浙江金华)、信州(今江西上饶)、饶州(今江西鄱阳)、归州(今湖北秭归)、峡州(今湖北宜昌)、夔州(今重庆奉节)储备粮食、准备船只。而这条道,正是从江南通往荆南然后进入川蜀的线路。

但朝廷最终还是放弃了京湖方案,连象征性地巡幸一次都没有。从道理上讲,正如赵构所言,无论驻跸江陵还是长沙,都是退守之势,若论退守,江南本身就利守不利攻,再行移跸确实意义不大。

赵构不愿移跸京湖,还有一个原因,京湖匪寇蜂起,是当时最乱的地区之一。据《续资治通鉴》:“时江北、荆湖诸路盗益起,大者至数万人,据有州郡。朝廷力不能制,盗所不能至者,则以土豪、溃将或摄官守之,皆羁縻而已。”(13)一是盗寇,二是土豪这些地方武装,三是从前线溃退的军队,他们名义上归顺南宋,实际上占地为王、据地为质,根本不听朝廷号令。

张用、曹成、马友、李宏四人曾是河北、中原一带的乡兵,金人围汴京时,他们各自拉起队伍勤王,结义为异姓兄弟。北宋灭亡后,作为抗金力量中的一支,他们受开封留守宗泽调遣。

宗泽死后,杜充继任,各地收编的义军屯驻在开封周围,拱卫京城,其中张用屯城南,王善屯城东,岳飞、桑仲、李宝等屯城西。杜充生性残忍,专断好杀,对义军猜忌、排斥。张用部队最盛,是杜充重点抑制的对象。

建炎三年(1129)正月十六,杜充派城西的部队突袭张用、王善,挑起义军内讧。尽管岳飞反对,但军令如山,不得不执行。张用、王善不能抵御,引兵南下,沿途抢掠为生,成为流寇。后来王善投降了金军,张用在京西路一带作乱,建炎四年被知鄂州李允文招安。曹成、李宏、马友等遭遇跟张用差不多,也被李允文招安,屯驻在荆湖一带。

宋高宗深知,这些人靠不住。如果行在设在京湖,他们将是重大隐患。而赵构信任的韩世忠、张俊等将领,均布防在江淮一带。

不仅贼寇横行,地方军阀也包藏祸心。知鄂州李允文受张浚赏识才领兵驻防,其野心很大,依仗张用、曹成这些匪军,拥寇自重,不服从朝廷调遣,拒绝朝廷委任的官员,在江面上拦截四川等地上贡朝廷的物资,私刑杀害弹劾他的岳州(今湖南岳阳)守臣袁植,渐渐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李允文还指使、放纵张用、曹成等部属到湖南抢劫,将京湖地区搞得乌烟瘴气。

宋高宗在越州立足未稳,李允文就上书请求圣驾巡幸鄂州。这样的军阀,无异于汉末之董卓,赵构怎能放心?自然予以回绝。

大多数朝臣也不愿意离开江南。江南富庶,相对稳定,谁愿意放弃繁华锦绣之地,而栖身于偏远蛮荒之土呢?当年赵匡胤想把都城从开封迁到较为险要的洛阳,就因为洛阳漕运不便、经济凋敝、不如汴京繁华而阻力重重,不了了之。

江南还是税赋所在,失去江南,朝廷的存在还有多少意义?!张守和韩世忠都说到了要害:东南今为国家根本,根本之地不能丢!只有把控住国家财赋来源之地,新朝才有立国的可能。

道理越辩越明,南宋君臣越来越倾向于将都城设在江南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