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安之变:绍兴体制与南宋中兴(经纬度丛书)
- 郭瑞祥
- 3229字
- 2025-03-14 13:34:23
“绍兴”暗含玄机
传统话语中的江南,不仅是地理概念,也指生活习惯和文化习俗上的认同。宋朝设有江南东路、江南西路和两浙路,江南西路约略相当于现在的江西,江南东路和两浙路约略相当于现在江苏南部、安徽南部和浙江省。江南东路和两浙路,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江南。江南的重要城市有建康、杭州、越州、镇江、平江、明州等,扬州、真州(今江苏仪征)等在长江北岸,属于江淮东路,但通常也被认为是江南城市。
扬州与镇江隔江相望,是大运河的重要节点城市。早在唐代,扬州就与泉州、广州、交州(今越南境内)并列为四大贸易港(14),其繁华程度号称全国第一(15)。
习惯了汴京的豪奢,能驻跸扬州也不错。
宋高宗曾于建炎元年(1127)视察扬州,一直住到建炎三年二月。但正如学者曾祥波分析的那样,扬州的劣势非常突出:
扬州作为南方政权在长江以北的最后一个重要驻守城市,向来都是北方入侵者席卷之势达到顶点时的一个“祭旗式”的牺牲品。试想,北方军队从黄淮平原一鼓作气南下,眼看就要直抵长江,在北岸稍作休整,即可渡江一统南方,而扬州横亘眼前,成为北方军队休整之前需要最后攻克的据点。北人亟需喘息,南人背水一战,就此铸成了历来扬州战况之惨烈,以及由此带来的对扬州的报复性屠城的频繁发生。……由此可见,虽然扬州地处运河系统的枢纽位置,漕运便利,可以满足建都的经济要求,但就军事地理的意义而言则总是处于背水而战的绝境,不符合建都的防御要求。(16)
建炎三年(1129)二月,金军南下,宋高宗仓皇逃离扬州,暂驻杭州,从此再未讨论过建都扬州的事。
江南最有建都资格的应数建康。建康旧称金陵、秣陵、建业、江宁等,秦朝时就传言有“都邑之气”,秦始皇因此放心不下。(17)三国孙吴最早在此建都,此后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相继沿袭”。在一般人心中,建康是建都首选之地,正如吏部员外郎廖刚所言,定都的事根本不用商议,凡在东南建国的,肯定都城在建康。中书舍人胡安国则把建康比作关中、河内,汉高祖从关中争夺天下,光武帝得河内而中兴汉朝,宋朝复兴只能以建康为基业。赵构建炎三年的诏书也说:“钱塘(这里指杭州)非久留之地,便当稍进,务要驻江宁,经理中原。”(18)
金人退去,廖刚和翰林学士汪藻便催促尽快定都建康。考虑到刚刚经历战争,淮西还没有稳定下来,十室九空,田地撂荒,建康北面失去屏障,汪藻建议派刘光世或吕颐浩在淮西营建军事据点,稳定人心,驱逐群盗,进而开展屯田,吸引老百姓返乡耕种。
朝中的主流声音是定都建康,但正如汪藻所言,现在移跸还不现实,原因依然是时局动荡,天子不能立于危墙之下。
江淮比较有影响的匪寇有两拨:李成和戚方。
戚方原为江淮宣抚使杜充的部将,杜充任建康守臣时投降了金军,戚方带领手下数千兵卒流窜到镇江。镇江由韩世忠驻守,但韩世忠抗击金军去了,城内空虚,戚方杀掉浙西安抚使兼知镇江府胡唐老,蜕变成一支叛军。
建炎四年(1130)三月,戚方破广德(今安徽广德),接着围困宣州(今安徽宣城)。宣州告急,朝廷急令驻守苏州的统领官巨师古、驻守常州的统领刘晏前去支援。
刘晏援军先到,他自恃骁勇,率人马直捣戚方大帐,戚方败退。刘晏立功心切,单骑在后面紧追不舍,被戚方断了后路,中埋伏而死。
巨师古到后,率援军三千与戚方作战,也不能获胜,只好暂时退入城中,固守城池。几天后,乘叛军骄怠,抓住机会,突然从城中杀出,大败叛军,解了宣州之围。戚方围困宣州二十九天,宣州城墙被摧毁数十丈,险些城破。
六月中旬,朝廷腾出手来,诏令浙西江东制置使张俊镇压戚方,张俊令部将王再兴攻其前,统制官岳飞断其后,戚方无路可走,乞降。赵构亲自召见戚方,封他为武翼大夫。
李成也是抗金战争中崛起的民兵武装,战乱中南下。有相面的恭维李成有王侯之相,助长了他的野心,遂走上叛国自立的道路。他带兵攻打宿州,转而扰掠淮西诸镇。此后李成走投无路或者经济拮据时,就接受南宋招安,向朝廷索要军饷、粮食和布匹。休养生息之后,再次叛乱,称王称霸。
建炎四年(1130)年初,李成趁金军南下,南宋君臣亡命海上,率部队攻占了六安(今安徽六安)、舒州(今安徽潜山),并杀死朝廷命官。为了稳住李成,朝廷不但没有追究,还任命他为舒、蕲、光、黄镇抚使,兼知舒州。而李成除了向朝廷索要物资,依然我行我素,对诏令一律不理不睬。
是年冬天,李成进犯江州(今江西九江),攻破城池,大肆掠夺;随后又占据了筠州(今江西高安),大有席卷东南之势。这时福建还有范汝为作乱,朝廷腹背受敌,处境十分艰难。遍视全国,只有越州周边比较安宁,只好多静少动。
江北、江西虽然不得安宁,但总的来看,全国形势向好。截至建炎四年(1130)年底,金军已全部退到淮河一线,洞庭湖钟相、房州桑仲、浙西戚方、福建范汝为这些大的叛乱或被镇压,或接受了招安,李允文、张用等矛盾还没有激化,张俊、杨沂中、岳飞这些大将暂时无事,专职平叛,很快将收拾掉李成。过去的藩属好久不联系了,今年安南(今越南)竟遣使者请求恢复朝贡。种种迹象表明,时局转危为安,国家正在恢复元气,走向正轨,赵构心情大好。
绍兴元年(1131)大年初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宋高宗率领百官在行宫北门,遥拜徽、钦二帝。
若是以往在汴京,元旦要举行大朝会,皇帝率文武大臣于大庆殿庆祝新年,接受辽、西夏、高丽、回纥、于阗、三佛齐、南蛮、真腊、大理、大食等国使臣朝贺。冬至要举行盛大的冬祀仪式,皇帝提前三天夜宿大庆殿,次日五更起身,戴通天冠,着红色龙袍,手持玄圭,乘坐玉辂,到太庙祭祀先祖;再次日出南熏门,郊祭昊天大帝。(19)
时移世易,如今仓皇,诸多礼节能省则省。只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人伦大常,况且他们尚在人世,不拜即不敬。自去年冬至开始,宋高宗安排了遥拜的礼仪,以后形成制度,每年元旦举行,以示不忘靖康之耻,迎回父兄宗室,致力大宋中兴。
遥拜礼毕,宋高宗下诏改元“绍兴”。改元诏书中解释了年号的含义:“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20) 大意是,继承累世之洪福,中兴百年的基业。
至于为什么要改元,曾两次为相的朱胜非给出的非官方解释为:“人言建炎多盗,炎字是两火。”(21)当初选用“建炎”这个年号,是因为按五行学说,宋属火德,建炎即“绍建隆开国之基,用赫丕图,益光前烈”(22) ,光大太祖皇帝祖业的意思。南渡以来,匪寇横行,人们从年号上检讨,认为火太盛,是盗贼出没的象征;又把“炎”字拆开,两火若即若离,让人想起二帝不能归国,以为不祥。
这样的解释当然浅妄,但皇帝比常人更迷信,经历过步步惊心的日子,过够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宋高宗希望能够稳定下来,重拾信心,唤回生机,只能寄托于年号了。
细究起来,“绍兴”两个字或能代表宋高宗的政治追求和社会的主流舆论:太祖那样的基业难以企及,只盼望能收复故土,中兴大宋。比起“建炎”,在目标上确有萎缩,不过更切合实际了。
行都的选择,考量的也是“建国”和“中兴”。主张向南比如选择江陵、长沙、杭州、越州的,思路是先建国,再中兴,先安定下来,再徐图中原。主张向北的比如选择长安、襄阳、建康、扬州的,他们把建国与中兴捆绑起来,认为二者一体,大宋不能只偏安东南,收复故土之时,是国家再建之日。
宋高宗将年号定为“绍兴”,说明他还不忘理想,其中蕴含的意思,更倾向于建国即中兴,想得更多的还是抗击金军,再现大宋荣光。同时,他也脱去浮躁,不像“建炎”时期那样天真和张狂了。
这年十月,西北传来战报,金军试图突破秦岭防线,进入汉中,吴玠在和尚原(今陕西宝鸡西南)阻击金军,大获全胜,金军主将完颜宗弼身中两箭,剃发割须,伪装成士兵才侥幸逃脱。
宋高宗大喜,遂决定离开越州,找一个更适合作都城的地方。越州守臣陈汝锡无比留恋短暂的行都荣耀,请求皇帝为越州赐名题匾,因为中兴之功从越州开始,不能不留下纪念。按惯例,皇帝驻跸的地方应当由州升府。十月二十六日,宋高宗以年号为府名,改越州为“绍兴府”。
看来宋高宗真的很喜欢“绍兴”二字,认为能给他和这个国家带来好运。
绍兴二年(1132)正月初十,新年刚过,宋高宗依依不舍地离开绍兴府,不过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大家认可的新都建康,而是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