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别有深意

杭州的“杭”,作名词指“小木船”,作动词意思是“摆渡”,总之与水有关。

杭州正是一座水城。南边有钱塘江临城而过,秦汉在此地设县,取名“钱唐县”,唐朝时避国号讳,写作“钱塘”。城西有湖泊,就是著名的西湖,白居易对它情有独钟,“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苏轼为它倾倒,“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魏晋之后,中原多事,江南相对安定富饶,统治者想方设法把江南的货物运到中原,其中重要的手段是疏浚河道,发展漕运。隋朝修建了浙西运河,连通长江和钱塘江,南起点就在杭州,北至镇江,过长江通过邗沟、汴水、永济渠,连接起黄河、淮河、海河,这就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

京杭大运河为杭州的发展提供了腾飞的机会,到唐开元年间,人口达八万六千户,是隋朝时的六倍。到宋初,杭州人口十万户;北宋末二十万三千多户,超过了江宁、苏州,成为江南人口最多的州郡。

经济上,唐朝开元年间,杭州商税每年50万缗,占全国财政收入的二十四分之一。北宋熙宁十年(1077),朝廷在杭州及下辖九县征收的夏税是:绢95831匹、绸4486匹、绫5234匹、绵5.4万两。(23)北宋末年杭州所在的两浙路,税收占全国十九路的三分之一。(24)

北宋柳永的一首《望海潮》,道尽了杭州的繁华: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patch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杭州虽好,但自古以来很少被作为都城,只有五代吴越国一家而已。那是因为吴越国地域狭小,没有可都之城。大臣卫肤敏曾论述杭州不可为都,指出想要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号令四方,指挥恢复中原,简直不可想象。

宋高宗基本上没有考虑过把杭州作为都城,但喜欢把这里作为歇息之地。建炎三年(1129),在乱局中临时驻跸杭州两个多月,其间发生了苗刘之变。这年七月,升杭州为临安府。

宋朝的府与州平级,但政治地位高一些。州升府会更换名称,另赐美名。常规的取名方法,是用辖区县名为府名。比如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升寿州为寿春府,寿春源自寿州下面的一个县。至于“绍兴”,则是特例。

杭州升为临安府,也遵循了一般的改名规律,临安是杭州下辖的一个县。

问题是,杭州下辖九个县,治所在钱塘县、仁和县,临安县与州治之间还隔着余杭县,以县名为府名,怎么也轮不着临安吧?宋高宗弃钱塘、仁和、余杭这些名字不用,独独选用临安,应别有深意。

其一,被金人追得狼狈鼠窜,身无所寄,最难得一个“安”字。临安的“安”,寄托着宋高宗最迫切的诉求。

其二,当时基本形成共识,要把行都定在建康。建康在北宋叫江宁府,在六朝为都时却一直使用“建康”这个名字。建炎三年(1129)五月,赵构专门将其名称由江宁府改为建康府,定都之意十分明显。而临安府的“临”字,说明只是暂时驻跸在这里,不会长期作为行在。

“临安”二字,一个字都没有浪费。府名叫作“临安”,用意昭然若揭。

不能长期把临安作为都城,因为比较而言,建康的优势太过明显。

建康是长江的重要节点城市,国家的指挥中枢设在长江,调度便利。建康上游有合肥、九江、鄂州、江陵、襄阳,下游有镇江、平江,皇帝巡视方便,容易构筑坚固的沿江防线。

建康向北是两淮,向南有吴越作为纵深,进可攻,退可守,无论收复中原,还是长久对峙,都是两宜之地。而杭州偏安一隅,有被压迫的感觉。

建康犹如一块高地,临安犹如一块滩涂。从战略上讲,任谁都不可能舍建康而都临安。

只有经济上临安略胜建康一筹。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在《有美堂记》曾对二地进行比较,翻译成白话就是:

如果说交通便利,运输方便,物产丰饶,人口众多,又兼山水秀美,给富贵的人以娱乐,只有金陵和杭州这两座城市。这两座城市在五代乱世中幸免于难,保存了下来。然而,金陵归宋朝比较晚,现在江山虽在,城池已坏,许多地方变成了荒烟野草,来这里瞻仰的人,无不感到惋惜和凄凉。只有杭州,前朝吴越国顺应大势,主动向宋朝献上土地,没有发生战争。现在杭州的老百姓富裕安乐,熟悉手工艺。这个城市建筑华丽,有十万多家,掩映在湖光山色之中。从福建来的商船,扬帆破浪,出入于江涛浩渺的烟霞之中,真是繁华!

宋朝攻取后唐时,建康经历了炮火,经济和商业上开始落后于杭州,此后差距越来越大。

考量地利和经济,都是定都的理论指导。一些现实因素,才会对决策产生决定性影响。

长江之北是淮河,如果宋军能稳固地守住淮河,位于长江边上的建康自然安然无恙。如果淮河防线被金军轻易突破,建康马上就暴露于金军铁蹄之下,成为边防前线。这时候,皇帝会面临艰难选择:逃,还是不逃?临战而逃,势必军心崩乱,建康防线等同虚设;如果不逃,万一城破,不仅北狩的名单中会再添上赵构的名字,而且大宋社稷恐无人托付了。

相反,如果驻跸临安,即使金军饮马长江,也不必过于惊慌,还有长江防线在!万一建康沦陷,皇帝可以很从容地浮舟东下,海上避难,就像建炎三年年底一样。

所以能不能守住淮河防线,才是决定都城选择的关键!

那么淮河防线牢固吗?当时与金军作战,形势虽有好转,偶有小胜,但总体来看,金军仍对宋军具有碾压优势,进出江淮如入无人之境。比如绍兴四年(1134)、绍兴十一年(1141),金军都轻松地跨过淮河,进入过两淮腹地。所以,所谓淮河防线,指的是两淮一大片缓冲地带,并非牢固的关隘式咽喉。

绍兴元年(1131)正月二十日,宋高宗与辅臣闲聊,表露了自己的心态。他说,靖康中入宫见宋钦宗,谈及金军南侵,劝宋钦宗离开京城,躲避金军锋芒。宋钦宗说,朕要守社稷,不能出走。当金军兵临城下,包围汴京时,宋钦宗给他写了一封信,后悔当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宋高宗由此感慨:“那个时候小人当道,鼓动皇帝用兵,不自量力,才导致今天的祸端。”(25)

这段话藏于心底,一直是宋高宗的行动指南,那就是不要高估自己,安全第一!什么国家、社稷、恢复、中兴,在安全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理解了这一点,就理解了宋高宗当下和以后的所作所为。定都亦如是。

绍兴元年(1131)十一月,尚书左仆射吕颐浩认为定都迫在眉睫,上奏称:“驻跸之地,最为急务。”因为越州偏僻,物资运输不便利,发号施令不够通畅,不利于指挥剿匪、恢复农桑。“臣尝观自古有为之君,将以取天下者,弗躬弗亲,则不能戡祸乱,定海内。”(26)陛下您不能老躲在大后方享清福,要移跸上流,亲自坐镇指挥啊!

定都建康的条件还不成熟,宋高宗不会冒着安全风险驻跸建康,只能临时寄居在临安了。十一月初五,诏令权临安府徐康国和内侍杨公弼营建宫室。命吏部侍郎李光兼户部侍郎,前去安排驻军、粮草供应及筹备移跸事项。

临安城地方逼窄,主城西邻西湖,再西是绵延群山;东边濒钱塘江;北边毗大运河。西湖之北有一块平地可以居住,这就是西溪湿地。但这里地势低洼,经年潮湿,绝非理想之处。最终,行宫选址在城南的凤凰山。按中国传统,宫殿讲究坐北向南,但凤凰山行宫处于尴尬的位置——临安城的官府、居民和商业区都在它的北边,它虽然正门朝南,平时出入却要走后门。

徐康国主领工程,第一批建造宫室百间。监工杨公弼嫌少,奏请增加数量,宋高宗知道现在远不是奢靡的时候,不许。

临安行宫的建造一直持续到绍兴二十八年(1158)才陆续完成,临安正式作为行都也是七年之后的事情了。只能说,以绍兴二年正月宋高宗入住为标志,行都之争告一段落,基本定型,临安府事实上成了南宋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