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群体与个体”的视角看个体与社会心态的相互建构

社会心态被理解为“万众一心”“众心之心”,是个体经过社会交往、社会卷入这些社会行为,经过社会认同、去个性化(deindividualization)、情绪感染、模仿等心理过程之后,融于群体而形成的“群体之心”(group mind)。当我们的分析单位从“群体”扩大到“社会”时,“群体之心”就会扩大为“社会之心”(social mind)、“社会共识”(social consensus)和“社会常识”(commonsense或common knowledge)。这里所说的社会之心,已经不同于一些正式群体、小群体的心理,而是大群体的、非正式群体的、统计群体的、社会类别的心理,甚至是整个社会的心理;它不再等于个体心理的简单集合和汇总,而是形成一个全新的,与个体心理有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的,不容易把握、不容易辨识,却的确存在,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社会心理力量,正像我们在“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举世瞩目”“众志成城”“群情激昂”“民心向背”等情境中体验到的那样。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心理氛围中,在由万千个体自身织就,并栖息其中的意义和情绪之网上,发生着个体自身的心理活动过程。如果我们有可能整合个体的社会态度及个体的社会性价值观与群体的社会态度及社会的价值观,从而发现:(1)社会心态的个体心理结构及群体心理结构;(2)个体与社会的心理互动过程中社会心态构成的心理机制。那么,还不足以完整地界定社会心态的概念。因为,在这两种视角下,个体仍然是一个核心和出发点。事实上,群体影响着个体以及个体决定着自己是否要融入群体,还没有涉及个体与群体相互建构的必然与必要性。因此,还需要从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的角度提出一个“群体与个体”(group and individual)相互建构的分析模型。

我们用以下示意图予以说明(见图1-3)。

当大众传媒、消费的大众化、人员的社会流动越来越广泛深刻时,个人与个人的面对面交往关系已经不再是个人的全部关系,个人与群体、个人与类别、个人与整个社会都变得密不可分。社会心态连接着个人与群体、个人与社会阶层、个人与市场、个人与国家,它是这些社会构成要素相互作用的反映窗口,在这个意义上,社会心态不仅是一个名词,而且是一个描述活动状态的动词。个人对群体以至整个社会之心态的感受、想象、猜度、判断、推测,经过一番转换,或直接或间接,或在意识层面或在无意识层面,会反过来对个人的内心和行为形成某种影响。尽管在现代社会,个人之间不再是熟人社会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般的唇齿相依,然而,人们却因社会心态而彼此不可能分离。因此,社会心态是一种个体社会建构的方式,个体并非仅仅受到社会心态的影响,相反,他还是这一生存背景的营造者(Reicher,2001)。在社会心态不可避免地镶嵌进个人生活中去的同时,个人也通过大众化(massification)过程成为所谓“大众人”(mass men)。这样的个人与社会的联系,并不一定是通过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建立的,而是一种心理联系。更确切地说,是心态联系,在这样的联系中,个人被社会心态化,社会心态也被个人化。

图1-3 “群体与个体”视角下的社会心态模型

这样的“个体与群体”的视角,还应当放在中国特有的文化心理背景下来理解。这是由于传统中国社会中的“我”与“我们”之间有着相互通融的关系,“我”既不是独立于“我们”之外,也不是消失在“我们”之中,而是借助“我们”来表达“我”,通过“我”(小我)的修养而扩大形成“我们”(大我)。这就与寻找“我”与“我们”差异的“自我认同”不同,也与寻找“我们”与“他们”差异的“社会认同”不同(杨宜音,2001)。这也可能是中国特别需要社会心态概念的文化心理原因。

从个体与群体的视角出发,我们会发现,社会心态还可以被看成一种社会资源,确切地说,是一种社会心理资源。正像其他自然资源一样,围绕着这些社会心理资源也可以从生成、发现/表达、养护、激发、调集、使用、消减、再生等方面来认识它。社会心态就是政府、社会组织、民间社会的社会心理支持系统。在突发事件来临之际,这一系统是否有效地提供支持,将影响到政府处理突发事件的成败,即所谓“民以载舟,亦可覆舟”。另外,个人应对突发事件的行为本身,也是在激发、调用、培育、养护个人社会支持系统中的社会心理资源,并以这一资源供养人和获益者的双重身份参与到更大的社会系统中去。因而,社会心态是一个复杂系统,它反映了个人与群体、个人与政府之间的多重互动关系与资源共生共享关系,也就是相互建构的关系。

在“群体与个体”的分析框架下,本章对社会心态的定义是:

社会心态是一段时间内弥散在整个社会或社会群体/类别中的宏观社会心境状态,是整个社会的情绪基调、社会共识和社会价值观的总和。社会心态通过整个社会的流行、时尚、舆论和社会成员的社会生活感受、对未来的信心、社会动机、社会情绪等而得以表现;它与主流意识形态相互作用,通过社会认同、情绪感染等机制,对社会行为者形成模糊的、潜在的和情绪性的影响。它来自社会个体心态的同质性,却不等同于个体心态的简单加总,而是新生成的、具有本身特质和功能的心理现象,反映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相互建构而形成的最为宏观的心理关系。

首先,这一定义试图借鉴个体分析水平(individual level of analysis)和群体分析水平(group level of analysis)对个体社会态度和群体社会态度进行研究的框架,提出社会分析水平(social level of analysis)的框架。其次,这一定义将社会心态的心理层次由表及里界定为:社会情绪基调、社会共识及社会价值取向。再次,这一定义从社会认同、情绪感染、相互建构的角度解释个体与群体之间的联系机制。最后,将社会心态放入“影响变量、过程变量和结果变量”的模式(input-process-outcome model)中进行功能界定。总之,这一定义揭示社会心态的实质是个人与社会相互建构的最为宏观的心理关系。定义是揭示事物的特有属性的逻辑方法。从逻辑学角度看,本章采用了发生、互为因果和关系作为种差提出了界定社会心态本质属性的表述。

在以往的有关研究中,有人使用“国民心态”概念指代社会心态。国民心态强调的是心态的适用国度,或整个国家中国民的心态,而未能显现其作为社会心理的性质。国民心态实际上与“国民性”和“民族性格”概念有很重要的相关性。国民性是将国民视为一个较稳定的整体,从与其他国家国民的区别性角度进行概括,因此更注重文化、历史和社会制度的因素,而不是从社会心理状态的形成、表达及其与个体之间的心理关系的角度进行概括。鲁迅提出的中国人的劣根性和改造国民性,也是建立在对中国文化心理的深刻洞悉上的。因此,如果使用国民心态这一概念,与我们探讨社会心态,即在转型时期的背景下,个人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如何凝聚为社会价值观,社会价值观如何影响个人的价值选择,以及这一双向过程的社会心理机制、社会心理结构,将会形成较大差距,也与社会心理学的理论视角不够吻合。

民意、民心、公众意见、舆情、舆论等概念与社会心态概念应该说是相当接近的。特别是从表现形态上看,它们构成了社会心态的一部分。在许多学术论文中,民意、民心、公众意见以及舆情经常与社会心态概念混用。但是,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看,民意、舆论等都是社会心态的表达和表现,并不是社会心态本身。我们可以通过民谚、牢骚、街谈巷议、流言、传闻、“段子”、网上帖子和博客、手机短信、流行词汇等了解社会心态;我们也可以通过集会、暴动、骚乱、罢工、上访等了解社会心态;我们还可以通过消费方式、时尚与流行、人际关系(上下级关系、代际关系、亲密关系等)、市场风险承受力、储蓄、抢购、阅读偏好、社会信任等了解社会心态。因此,民意、公众意见、舆论、舆情等是社会心态的构成部分,但不是全部。很多研究者借助社会调查方式了解公众对热点问题的看法,借以刻画和描述社会心态,这无疑是社会心态研究的一部分,但社会心态研究不应该仅限于此。社会心态不同于民意之处还在于,民意是对某些具体事件、政策、事实的看法和意见,而社会心态是比较难以触摸的,是渗透到某些看法和意见中的。例如,人们对住房制度改革、选择职业、职业培训、消费方式、闲暇生活、婚姻择偶以及子女教育等方面持各种态度和意见,但是,从中可能反映了短期行为的行为选择方式和价值观。这种短期行为的行为选择方式和价值观或许并不为某人所赞同,但是影响他对别人的信任,对机构和社会组织或社会规则的信任,从而他自己也被迫选择了短期行为的行为方式作为应对策略。因此,社会心态表现的不仅是个体的社会心理,而且是某些群体甚至整个社会的社会心理状态。但后者并不一定代表前者,它有可能与个体的社会心理相悖。社会心态的研究不同于民意调查之处在于,它要发现的并不是一个个个体的意见,而是通过了解一个个个体的意见,通过研究这些个体的意见整合起来以后对社会和个体产生哪些影响、怎样产生影响、为何产生影响、如何使其变化,从而说明社会心态的机制和作用。并且,通过这一研究,发展出对社会心态的测量、预测和干预等方法。严格说来,社会心态研究应纳入社会心理学的研究框架,由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大众传播学家、舆论研究者和社会心理学家合作进行。

社会心态概念还常常与社会心理概念混用。这种混用的基础在于社会心理的宏观意味。作为社会心理学中最为宏观的概念,社会心理或社会心态无法采用属加种差的方法直接界定,因而,采用社会心理、社会心态、时代精神、社会心智等概念指涉的都是同一个内涵。由于社会心理常常与微观或中观的社会心理混淆,例如,个体的社会心理、群体的社会心理、人际的社会心理、群际的社会心理,使用社会心态将可以突出它作为特定概念的性质。

总之,社会心态作为一个社会心理事实,不仅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课题,而且与处于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社会实践紧密相关。在从“群体与个体”的视角对其进行概念界定的基础上,还需要发展出可行的测量指标,并将社会心态作为影响变量、过程变量和结果变量来研究,从而达到描述、解释、预测和调控社会心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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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宜音,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


[1] 以“社会心态”为关键词查到中国知网1994年至2006年5月的相关论文篇目共计4198篇,其中核心期刊127篇;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综合信息支持系统的相关书目(包括章节)421条。

[2] 《辞海》和《中国大百科全书·心理学卷》、《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卷》、《社会心理学词典》(时蓉华,1988)、《简明心理学百科全书》(荆其诚,1991)、《国际心理学手册》(Pawlik等,2002/2000)等辞书中,都没有收录这一词条。在社会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教科书中,也没有可以对应这一概念的内容。仅于《社会科学新辞典》(汝信,1988)中,有“心态”(mentality)一词,其释义是:“影响着个人、人类群体和各民族思想的全部舆论、习俗、传统、信仰和价值体系。”

[3] 例如,冯伯麟,1995;宋智勇,1997;揭扬,1997;李颍伯、王燕美,2001;胡红生,2001;高云峰,2002;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