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王朝历代赞普生卒年考(节选)

蒲文成

前言

藏族是我国统一的多民族大家庭中的重要成员,它勤劳勇敢,富有智慧,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西藏林芝、聂拉木、定日和昌都卡若等地出土的新石器遗物表明,我国现代藏族的祖先很早就生息在西藏高原。

据藏文史籍记载,约于公元前114年[1],生活在今山南雅隆(yar-klung)地区的藏族先民拥立聂赤(gnya-khri)为赞普,号宝髻(Spur-rgyal),开始了父业子袭、父子兄弟相传的王位继承制度。这种“王位世袭制的确定,是一个重大的历史变革,它是家庭、私有制、阶级和阶级剥削已经存在的标志。”[2]从聂赤赞普开始,经天尺七王(gnam-gyi khri-bdun)、上丁二王(stod-kyi stengs-gnyis),中列六王(bar-gyi legs-drug)、地德八王(sa yi lde-brgyad)、下赞五王(vog gi btsan-lnga)后传赤宁松赞(khri-gnyan gzungs-tsan)、仲年德乌(brong-gnyan lde-vu)、达日年斯(stag-ri gnyan-gzigs)、南日松赞(gnam-ri srong-tsan),历三十二王,凡七百四十四年。[3]

公元七世纪初,宝髻兴起,公元600年前后,南日松赞灭苏毗(xing-po),统一了西藏中部、东部地区。公元629年,松赞干布(srong-btsan sgam-po)嗣立,武力吞并象雄(zhang-zhung),统一了西藏高原,建立了强大的吐蕃王朝。尔后,芒松芒赞(mang-srong mang-btsan)在位期间,国相禄东赞(mgar stong-btsan)于663年灭吐谷浑。至此,“吐蕃尽收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东与凉、松、茂、巂等州相接,南邻天竺,西又攻陷龟兹、疏勒等四镇,北抵突厥,地方万余里,自汉魏以来,西戎之盛未之有也”[4]。赤松德赞(khri-srong-lde-btsan)时期,吐蕃武力扩张到达顶峰,公元763年10月曾一度攻入唐都长安。吐蕃的穷兵黩武,导致人财耗损,国力不振。随着佛教势力在西藏的深入,与原始本教的矛盾也日益尖锐化。公元841年,大臣韦·加多热(dbas rgyal-to-re亦称韦·达那坚dbas sfag-rna-can)等弑赞普赤祖德赞(khri-gtsug-lde-btsan),立其兄达磨(dar-ma)为赞普,下令全藏废除佛教。公元846年,佛教徒拉隆·贝吉多杰(tha-lung dpal-gyi rdo-rje)刺杀达磨,吐蕃王朝随之崩溃。

吐蕃王朝持续二百一十七年,对于现代藏族的形成和促进我国藏区经济、文化的发展,以及阻止大食等国的东入等起过巨大作用。因此,在纵观我国藏族的全部历史的同时,细致准确地考察吐蕃王朝这一断代历史是非常必要的。其中,如实地推算、考证吐蕃王朝历代赞普的生、卒、在位年代,以确定吐蕃兴衰的历史年代,对于厘清吐蕃王朝时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进一步研究吐蕃历史,消除至今存在的吐蕃历史年代的混乱现象,方便教学、科研等都具有重要意义。

依照藏文史籍的传统说法,早在公元七世纪初,松赞干布的大臣吞米桑布札创制了藏文。延续至今,运用藏文写作、记录和翻译的文献典籍浩如烟海,这是研究藏族历史、文学、宗教等的重要依据。可以想见,有关吐蕃王朝的原始记载定然不少。但自吐蕃王朝崩溃,藏区长期分裂,王室几经迁徙,这些记载几乎散佚殆尽。1899年敦煌出土的有关吐蕃历史的藏文写卷、新疆出土的吐蕃木简,以及现存的吐蕃金石刻铭是仅见的珍品。遗憾的是敦煌本写卷残缺,金石刻铭及吐蕃木简的内容又很有限。十四世纪以后,一批出自佛门弟子的史书相继问世,如蔡巴·贡嘎多吉(tshal-pa kun-dga rdo-rje 1309-1364)的《红史》(cleb-ther dmar-po 1346年成书)、桂译师旬奴贝(gos gzhon-nu-dpal 1392-1481)的《青史》(deb-ther sngon-po 1476年成书)、巴俄·祖拉陈瓦(dpa-po gtsug-lag-phreng-ba 1504-1566)的《贤者喜宴》(mkhas-pa idga-ston 1564年成书)、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ngag-dbang blo-bzarig rgya-mtso 1617-1682)的《西藏王臣记》(dpyid-kyi rgyal-moiglu-dbyangs 1643年成书)、萨迦·索南坚参(sa-skya bsod-nams rgyai-mtshon)的《王统世系明鉴》(Rgyal-rabs gsal-ba me-long 1388年成书)等,虽也涉及吐蕃王朝的各个方面,但由于缺乏原始材料,加之宗教偏见,书中纰漏不少。特别关于吐蕃王朝历代赞普的生、卒、在位年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藏族史学家格敦曲培(dge-dun chos-phel)根据敦煌出土的吐蕃历史藏文写卷、新疆出土的吐蕃木简和汉史,于1946年写成《白史》(deb-ther dkar-po),这是一部难得的藏族史论著,可惜作者未能完成其全部写作,只写到芒松芒赞赞普。

“一切从历史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研究的准则。研究任何民族的历史,历史事实是治史的基础。一部历史著作,不管其规模何等宏伟,文字何等优美,只有在具体可靠的史料基础上才能构筑成功。历史的真实性,无疑是任何史学著作的第一个价值尺度。公元634年,松赞干布遣使入唐,唐亦派冯德遐往使吐蕃。从此,唐蕃取得正式联系,特别是公元641年文成公主入藏,汉藏亲如一家,彼此使者往来不绝,唐蕃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联系进一步加强。一些重大事件,如松赞干布在位期间,641年文成公主入藏;芒松芒赞在位期间,663年禄东赞灭吐谷浑,670年论钦陵(blon khri-bring)率兵夺唐安西四镇,败薛仁贵于大非川;都松芒波杰(dus-srang mang-po-rje)在位期间,696年论钦陵与唐王孝杰大战于素罗汗山,698年噶尔家族获罪,钦陵于宗喀兵败自杀,其弟赞婆(bisan-brod)率余众投唐;赤德祖赞(khri-lde-gtsug-btsan)期间,公元710年金城公主入藏,739年金城公主薨逝;赤松德赞期间,763年吐蕃攻陷唐都长安,783年唐蕃清水会盟,787年唐蕃平凉会盟,尚结赞劫盟;赤祖德赞在位期间,公元821年唐蕃长安会盟,822年唐蕃逻些会盟,823年立唐蕃会盟碑,等等,或载于藏史,或载于汉史,或载于现存的吐蕃石碑,这都是确定历代赞普在世年代范围的重要线索。公元634年唐蕃建立联系后,赞普升遐,吐蕃遣使赴唐告丧,唐也派使入蕃吊祭。这些事件虽失载于现存藏史,但有关汉史却有详细记载,同样是考证吐蕃历代赞普在位年代的重要文献。吐蕃石碑是现存的珍贵文物,是吐蕃有关历史的真实写照。敦煌出土的有关吐蕃历史的藏文写卷,虽然残缺,且不知作者名姓,但就其内容与吐蕃石碑、汉藏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相对照,比其他佛教史更具有真实性。因此,本文在探讨吐蕃王朝历代赞普生、卒、在位年代时,以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吐蕃金石录、《白史》以及有关汉文典籍为基本依据,同时参考了其他后世文献。

关于藏史年代,传统上是以释迦牟尼佛的圆寂年代为定点进行推算的。然而释迦牟尼佛究竟何年入灭,各家说法很不一致,藏族学者东嘎·洛桑赤列(dung-dkar blo-bzsng phrin-las)在《红史》注释中计有二十余种,据民族出版社汇集的资料,佛涅槃年代多见的有五种[5],有些说法前后竟相差一千五百多年。为不再导致吐蕃历史年代的混乱,本文不采用“佛纪元”,一律用公元纪年,注明汉藏传统纪年的干支。

全文分四部分。松赞干布的生、卒年是历来争论的重点,也是考证后世赞普生、卒年的基础,故独作一部分加以考证;从芒松芒赞到赤松德赞四赞普的生、卒年,敦煌文献中已有明确记载,本文作为第二部分,旨在证明;赤松德赞以后至吐蕃王朝崩溃,其间四赞普的生、卒缺乏原始记载,本文作为第三部分进行初步考证;在西藏学界,对于从达磨灭法至阿底峡入藏历时年代,一直存在不同看法,由此造成吐蕃历代赞普生、卒年代上的分歧,对此,本文在第四部分略加分析,从另一方面印证前面的证明。最后,对全文的基本观点进行小结,并以图表形式表明自己的观点,附录有关历史纪年和各家对历代赞普生卒年代的基本观点,以供读者参阅。

据现有资料,本文对吐蕃历代赞普生、卒、在位年代,虽提出了一些粗陋的看法,但其中一些问题,如松赞干布享年三十三岁而有孙嗣立,芒松芒赞、都松芒波杰、赤祖德赞祖孙三代赞普均一岁即位,金城公主与七岁的赤祖德赞联姻等,尚有待于进一步探讨。笔者期待,随着我国藏区考古发掘工作的进展,吐蕃历史年代问题将会得到最后的解决。本文在撰写过程中得到西北民族学院王沂暖教授和健白平措副教授的指导,谨致谢忱。

一 松赞干布的生、卒年代

(一)松赞干布生、卒年的争论

松赞干布,汉史称弃宗弄赞、弃亦农赞、弃苏农、弗夜氏等,是吐蕃王朝的出名赞普,也是我国历史上的杰出人物。但对他的生、卒年一直存在争论,历史上,多数藏族学者主张享年八十二岁。在具体的生、卒年代上,八十二岁说又分为两派,萨钦·札巴坚参(sa-chen graes-pa rgyal-mtshan)、布敦·仁钦珠(bu-ston rin-chen-grub)、巴俄·祖拉陈瓦、蔡巴·贡嘎多吉、萨迦·索南坚参等认为生于丁丑(公元617年),卒于戊戌(公元698年),享年八十二岁;而桂译师旬奴贝、五世达赖、第司桑结嘉措(sangs-rgyas rgya-mrsho)、康人居牟盘(ju-mi-pham)等则认为生于己丑,卒于庚戌,享年八十二岁。对其甲子所属存在不同说法,按《青史》等松赞干布诞生至823年立唐蕃长庆会盟碑历二百五十二年的观点,松赞干布当生于569年的己丑,卒于650年的庚戌;按《青史》从辛酉年达磨即位至1042年阿底峡入藏历一百四十一年、《西藏王臣记》关于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庚戌升遐至该书1643年写成历九百三十二年的观点,松赞干布当生于629年的己丑,卒于710年的庚戌。[6]《白史》作者格敦曲培取上述八十二岁说派中头一派的生年和后一派的卒年,即生于丁丑(617年),卒于庚戌(650年),主张松赞干布享年三十四岁。

新中国成立后,藏族史的研究工作有了很大的进展,不少学者追循《白史》观点,撰文著书,明确写明松赞干布享年三十四岁。但不少学者对617年这个生年表示怀疑。王沂暖教授据唐杜佑《通典》“隋开皇中,其主论赞索弄赞(南日松赞)都牂牁西匹播城(今西藏山南琼结pbyons-rgyas)已五十年”的记载,提出松赞干布生于癸丑年(公元593年)、卒于庚戌年(650年),享年五十八岁的观点,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新观点。

随着对唐蕃关系史的研究,多数学者肯定了松赞干布卒于650年的观点。但个别学者坚持卒于戊戌(698年)说,在西藏学界还有一定影响。松赞干布是吐蕃王朝的开国赞普,他的生、卒年,特别是卒年,直接影响到后世赞普生、卒、在位年代的确定。如果松赞干布的生、卒年推算错误,势必造成整个吐蕃王朝历史年代的混乱。因此,考证松赞干布的生、卒年,是厘清吐蕃历史年代的基础。

(二)松赞干布的卒年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编年史记载:

“……(残缺)赞蒙文成公主由噶尔·东赞域宋(mgar stong-rtsan yul-zung)迎娶来吐蕃之地……

此后三年,赤松赞赞普之世,灭李聂秀,将一切象雄部均收于治下,列为编氓。

此后六年,赤松赞赞普升遐,与赞蒙文成公主同居三年。

及至狗年,秘厝赞普祖父赤松赞之遗骸于琼瓦(phying-ba)灵堂……”

引文未确指赤松赞(即松赞干布)升遐的年代,但写明了噶尔·东赞域宋(汉史称禄东赞、薛禄东赞、蒆禄东赞)迎娶文成公主离长安来藏地的事件。《旧唐书·吐蕃传》载:“贞观十五年,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道宗主婚,持节送公主子于吐蕃。”《册府元龟》《资治通鉴》《新传》等都有同样的记载。竖立在拉萨大昭寺前的长庆会盟碑东侧(藏文)亦载:“……唐以李姓得国,当其立国之二十三年,王统方一传,神圣赞普弃宗弄赞与唐主太宗文武孝皇帝通聘和亲,于贞观之岁,迎娶文成公主。”唐高祖李渊,于公元618年称帝,国号武德,公元619年(武德二年)灭隋,经二十三年,恰为贞观十五年。因此,唐贞观十五年(641年),文成公主进藏联姻确定无疑。以文成公主进藏年代为定点,不难看出《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中的“此后三年”即指公元643年,“此后六年”则指公元649年,尔后的“及至狗年”正是唐高宗永徽元年,庚戌,公元650年。故按敦煌文献,松赞干布当卒于己酉(649年)。但汉史均记为永徽元年(650年,庚戌)卒,比敦煌文献所记晚一年。

由于吐蕃的匿丧,往往造成汉藏史书纪年上的差异。如《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编年史载:“及至鼠年(丙子,676年)……赞普赤芒伦(即芒松芒赞)升遐于后藏的邦那……及至兔年(己卯,679年)……祭祀父王赞普之遗体于琼瓦……”汉史正好将679年作芒松芒赞的卒年。[7]显然,吐蕃匿丧三年,汉史晚记卒年三年。再如敦煌文书载,都松芒波杰卒于公元704年,汉史却为705年。不难看出,汉史纪年因吐蕃匿丧而发生错误,往往以告丧使者至唐的时间为赞普升遐年份。

匿丧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关。松赞干布死后,直到公元821年唐蕃长庆会盟,吐蕃王朝不断向外扩张,先后征服了吐谷浑、党项、西洱等部,夺取唐安西四镇,削弱唐朝边地屏障,与唐时战时和。并且由于连年战争,国内阶级矛盾激化,政局不稳。如公元676年冬芒松芒赞升遐,由于政局动荡而匿丧三年,从而使汉史书记载出现出入。

松赞干布的卒年汉史晚记一年,是否也是匿丧所致?据当时吐蕃的政治形势,似乎无此必要。松赞干布继承父亲南日松赞的事业,统一西藏高原,并以有力措施,巩固新生政权,促进当时藏区社会的发展,受到人民的拥护,内部局势比较稳定。对外,松赞干布主动与唐通好,贞观八年(634)始遣使入唐,太宗遣行人冯德遐往抚慰吐蕃。松赞干布听说:“突厥及吐谷浑皆尚公主,乃遣使随德遐入朝,多赍金宝,奉表求婚。”但“太宗未之许”。使者返回吐蕃,说唐不许婚是吐谷浑离间的缘故,松赞干布便于贞观十二年(638)发兵击吐谷浑,旋即率众二十余万屯松州(今四川松潘)西境,威胁唐朝。这是文成公主未嫁前的情形。及至文成公主进藏,唐蕃关系发生很大变化。641年文成公主进藏,“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见道宗,执子婿之礼甚恭”。在逻些“筑城以居公主”,“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中国识文之人典其表疏……”[8]贞观二十年(646)太宗亲征辽东归来,松赞干布立即遣大相禄东赞入唐,“上书曰:‘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洽之……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其高七尺,中实酒三斛”[9]。贞观二十二年(648)唐王玄策、蒋师仁等出使中天竺摩揭陀国,国王尸罗逸多(har-kha)于上一年(647)死,无子,其臣那伏帝·阿罗那顺(ardsu-na)篡位,掠中国使节。王玄策奔吐蕃求救,吐蕃发兵千人,尼婆罗(bal-yul)助骑兵七千,击溃阿罗那顺,并向唐廷遣使献捷。[10]可见,自641年文成公主入藏联婚,唐蕃友好往来,终松赞干布之生。吐蕃内部稳定,对外又关系融洽,匿丧没有必要,应该排除。

根据《旧唐书》记载,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己巳,“上(唐太宗李世民)崩于含风殿,年五十二”。“六月,甲戌朔,皇太子(高宗李治)即皇帝位,时年二十二”。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以后事件《旧唐书》失载。《资治通鉴·唐纪十五》载(贞观二十三年):“上以吐蕃赞普弄赞为驸马都尉,封西海郡王。赞普致书于长孙无忌等云:‘天子初即位,臣下有不患者,当勒兵赴国讨除之。’”虽未写明月份,但此条两段前为“冬,十月”,此条后为“十二月”,显而易见,长孙无忌等接到松赞干布的信的时间当在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旧唐书·本纪第四》又载:“(永徽元年)五月丁未……吐蕃赞普死,遣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赍玺书往吊祭。”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汉史所记系当时在唐王朝发生的事件,上面的吐蕃致书长孙无忌等约在十二月初,是指长孙无忌接到信的时间,并非写信遣使的时间;同样,后一条的“五月”,指唐廷获悉吐蕃赞普死讯后遣使往吊的时间,并非指松赞干布于650年5月升遐。吐蕃“地直京师西八千里”,按当时的交通设施,从逻些到长安,非数月不可,不见得赞普升遐,吐蕃立即遣使赴唐告丧,唐也不一定闻讯后即刻遣使往吊。综合这些原始记载,可做这样的设想: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太宗崩,六月高宗即位,遣使赴吐蕃赐封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和西海郡王。九月,使者至逻些,随即松赞干布遣使赴唐致书于长孙无忌。年底,使者至长安(如《资治通鉴》所记)大约在使者向长孙无忌递交致谢信前后,松赞干布在今拉萨东北部彭波(pan-yul)的萨莫岗(zal-moi-sgang)患一种瘟疫,突然去世。[11]狗年(高宗永徽元年)初“秘厝赞普祖父赤松赞之遗骸于琼瓦”(吐蕃赞普故士,在今山南琼结县,现存有古藏王墓群),并遣使赴唐告丧,五月,唐廷获悉赞普升遐,高宗为之举哀,遣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赍玺书往吊祭(如《旧唐书》所记)。这样,松赞干布卒于己酉年(649年)冬(或年底),与《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相吻合。以后的藏史认为松赞干布卒于戊戌或庚戌,均肯定了卒于狗年,恐受汉史误记的影响,因为唐高宗永徽元年是狗年。

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卒于戊戌(698)年,甚至卒于710年庚戌的观点至今有人坚持,也有人相信,我们有必要澄清。否则,松赞干布去世以后的年代将成为“一锅粥”。

下述事实可以说明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卒于698年的观点不能成立。

第一,禄东赞是吐蕃王朝时期的出名人物。据《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传记第六节记载,松赞干布弱冠嗣立不久,老臣琼保·邦色苏孜(khyung-po spung-sad-zu-tse)企图暗害松赞干布,篡夺政权。他启请松赞干布到他庄园赴宴,松赞干布应允,令禄东赞前往安排牙帐行宫。禄东赞去后发觉邦色苏孜暗害赞普之阴谋,火速潜回,禀告赞普,邦色苏孜见阴谋败露,便自刎毙命。禄东赞保驾有功,受到赞普的器重。几乎所有藏史都载松赞干布十三岁嗣立[12],据禄东赞保驾的事迹,其年龄定大于松赞干布。在未考证松赞干布生年前,权且假定松赞干布生于公元617年,到公元640年松赞干布遣禄东赞赴唐迎娶时,年二十四岁,唐人阎立本是目睹禄东赞一行的画家,他的“步辇图”反映禄东赞一行晋见唐太宗的情景,保存至今,为每一个学习藏族史的同志所熟知。从“步辇图”看,禄东赞年龄略大于太宗,为计算方便,权作同龄,太宗生于隋开皇十八年(598年),接见禄东赞时为四十三岁,此时松赞干布二十四岁,即禄东赞长松赞干布十九岁。我们暂且不管松赞干布卒于何年,先看他升遐后的情况:《贤者喜宴》第110页载,松赞干布的遗嘱由禄东赞等写成文字,埋于大昭寺柱下[即后世宣称的《玉柱王诰》(bkav-chems ka-khol-ma)亦译为《柱间史》,由阿底峡发现而为世所知]。同书第154页还载:禄东赞安排墓葬事宜,厝松赞干布遗骸于雅隆琼结。同书第158页还有这样一条记载:芒松芒赞执政期间,唐军趁松赞干布亡故,进犯吐蕃,禄东赞多次领兵还击,后禄东赞亦死于疆场。其他藏史亦有类似记载。这些虽与事实有出入,但肯定了松赞干布死后,芒松芒赞嗣立、禄东赞辅政的基本事实。《资治通鉴》卷199·唐记十五载:“(永徽元年)夏,五月,壬戌,吐蕃赞普弄赞卒,其嫡子早死,立其孙为赞普。赞普年幼,政事皆决于国相禄东赞。”《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编年史详细记录了松赞干布死后禄东赞的活动:禄东赞于652年抚服珞哇(glo-ba)、赞尔夏(rtsan-rhya);653年于祜(gyug)地定牧业税;654年去蒙布赛宗(Mong-pu-sral-mdsong)集会,655年于高尔德(gor-ti)地方写定法律条文;656年于赞木(gtsam)的玛尔(mar)地方征收牧业税,657年驻宁钟(snying-drung)的上叶帖娃(gye-thal-ba);658年驻宁钟的那仁(sna-rings)地方;659年至666年常驻吐谷浑。其间于“高宗龙朔三年(663),吐谷浑之臣李贵(《册府元龟》为李贵,《资治通鉴》为素和贵)有罪逃奔吐蕃,具言吐谷浑虚实,吐蕃发兵击吐谷浑,大破之,吐谷浑可汗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帅数千帐弃国走依凉州,请从内地”。“吐谷浑故地皆入于吐蕃”[13]。直到667年禄东赞颈部患痈疽亡故。显然,禄东赞在松赞干布死后活了十八年,且一直频繁活动,死前过着戎马生活。禄东赞长松赞干布十九岁,晚死十八年,其享年则比松赞干布大三十七岁。若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则禄东赞享年一百一十九岁,试问这样的老人能驰骋疆场、领兵冲杀?

第二,继文成公主进藏之后,于唐中宗景龙四年(710)春正月,“丁丑,(唐中宗)命左骁卫大将军、河源军使杨矩为送金城公主入吐蕃使。己卯,(中宗)幸始平(后改为金城县),送金城公主归吐蕃”[14]。《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编年史载:“及至狗年(庚戌,710年)……派员准备赞蒙(金城)公主来藏之物事。以尚·赞咄热拉金(zhang btsan-to-re lha-sbyin)等为首的迎婚使,迎娶赞蒙金城公主至逻些之鹿苑(sha-tshal)。”拉萨大昭寺前的长庆会盟碑东侧藏文亦载:“……此后神圣赞普弃隶缩赞(khri-lde-gtsug-brtsan)与唐主(中宗)圣文显武皇帝重结旧好,景龙之岁,复迎娶金城公主,永崇甥舅之好矣。”汉藏史书完全一致。因此,公元710年金城公主进藏与芒松芒赞之孙赤德祖赞联姻是铁的事实。后世藏史中却载,赤德祖赞的妃子姜莫尺尊(jang-mo khri-btsun)生了一个王子,天庭饱满,眉清目秀,俊美异常,宛如天神下凡,故取名姜察拉文(jang-tsha lha-dbon)意为姜氏生的天之骄子。王子长成后,大家认为藏女系猕猴与罗刹女交合而生的后代,不堪做姜察拉文的妃子,所以效法先祖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先例,遣使赴唐请婚,迎娶金城公主进藏。就在金城公主进藏途中,贵族聂·赤桑羊敦(gnyags khri-dzang yang-don)妒忌姜察拉文未娶他的女儿,怀恨在心,指示一咒师在旁塘(phang-thang)趁王子骑马夜行,放暗箭杀害。金城公主业已进藏,只好做了姜察拉文父王赤德祖赞的妃子。[15]根据敦煌文献,这些均属虚构,不过也肯定了赤德祖赞与金城公主联姻的历史事实。令人不解的是持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卒于戊戌(698)说的史学家们也极力主张上述虚构的故事。但按照他们推算的年代,赤德祖赞生于庚辰年(740),其父都松芒波杰生于壬子(712年),710年金城公主进藏时,赤德祖赞的父亲只两岁,刚刚学步,金城只有与赤德祖赞的祖父芒松芒赞成亲了。而虚构故事中的赤德祖赞则于金城进藏三十年后方才呱呱落地,等到王子姜察拉文成年,至少还得三十年,那时,金城已年近八旬,岂能与赤德祖赞成亲?若按《青史》《西藏王臣记》等佛教后弘期的年代推算,松赞干布升遐和金城公主入藏为同年,历史将更加混乱。

第三,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年),吐蕃赞普赤祖德赞遣使赴唐请盟,十月,穆宗命宰相崔植及大臣凡十七人与吐蕃使者论纳罗(blon na-lod)会盟长安西郊兴唐寺,并以大理卿刘元鼎为唐蕃会盟使,偕同纳罗入藏。[16]长庆二年(822年)夏五月六日,吐蕃钵掣逋(即钵阐布ban-de chen-po)主盟,刘元鼎与吐蕃臣寮十余人会盟于逻些。[17]“长庆二年(822年)八月,大理卿刘元鼎使吐蕃回”[18]。长庆三年(823年)将盟词镌碑,立于逻些大昭寺前公主柳下,至今屹立。现将石碑东侧藏文盟词的首尾两段载录如下:

“大蕃神圣赞普可黎可足与大唐文武孝德皇帝[19],商量社稷如一统,立大和盟约。兹述甥舅结约始末及此盟约,勒石以垂永久……”

“……与唐文武孝德皇帝甥舅商量社稷如一统,结大和盟约于唐之京师西兴唐前,时大蕃彝泰七年,大唐长庆元年,即辛丑年十月十日,双方登坛,唐廷主盟。又盟于吐蕃逻些东哲堆园,时大蕃彝泰八年,大唐长庆二年,即壬寅夏五月六日,双方登坛,吐蕃主盟。盟词镌碑于大蕃彝泰九年,大唐长庆三年,即癸卯春二月十四日……”

盟文不仅写明唐蕃两主穆宗和可黎可足(即赤祖德赞,热巴金)的名号,概述了会盟的经过,并且准确地记载了会盟、树碑日期。石碑是历史的见证,谁也不能否认。但按照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卒于戊戌(698年)说,历代赞普生、卒年后推,赤祖德赞生于丙戌(公元866年),即唐蕃长庆会盟四十五年后赤祖德赞才出生,这不是完全否认了拉萨大昭寺前的长庆甥舅会盟碑吗?

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不过就此足以说明松赞干布卒于698年或710年的观点是绝对不能成立的,松赞干布卒年的后推,将使整个吐蕃王朝时期的历史年代、事件混乱不堪。发生这种错误的重要原因,是持这派观点的人,以各种借口怀疑甚至否认业已证明是正确的敦煌文献,无视现存的吐蕃金石刻铭这些历史见证,无视自公元634年起唐蕃通好、联姻,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有着密切联系的历史事实。不能以这些原始材料为依据,分析、参考后世藏史、佛教史,来研究吐蕃历史,而是一头埋进佛教史,认为只有它才是唯一正确的历史记录。

(三)松赞干布的生年

汉藏原始资料中没有松赞干布生年的明确记载。如前所述,后代藏史学者,一派认为生于丁丑(617年),一派认为生于己丑(569或629年)。两派均认为生于牛年,但具体在哪一个牛年上,看法不一致。为了确定其生年的时间范围,我们有必要首先搞清楚吐蕃王朝建立前西藏高原各割据势力的分布情况,以及《隋书》中的“女国”与敦煌文献中“苏毗”(森波)的关系问题。

据敦煌文献“传记”部分记载,公元六世纪,吐蕃王朝建立前,西藏高原上有宝髻、象雄、藏博(gtsang-bod)和苏毗等。宝髻王达布聂西据秦瓦达孜(phying-ba stag-rtse)城堡,即今之山南琼结;松赞干布之妹赛玛噶(sad-mar-kar)曾嫁象雄王李聂秀(lig-snya-shur),据松赞干布所派使臣见赛玛噶于玛旁雍措湖滨的记载,象雄在阿里,其活动中心为今之普兰县(spu-hreng)[20],藏博即今之后藏日喀则地区[21];苏毗,或译为“孙波”,《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译为“森波”。苏毗有两王:达甲吾(stag-skya-bo)和赤邦松(khri-pangs-sum)。达甲吾居年克尔(nyen-kar)旧堡。赤邦松居隅那城(yul-sna)。《贤者喜宴》载松赞干布建立吐蕃王朝后,划定军事行政区域,将全藏划分为五“如”,五“如”之一的“叶如”(gyas-ru)以“象”(shangs)为中心,即今之后藏雅鲁藏布江北南木林(gnam-gling)县一带。叶如下设十东岱(stong-sde千户所),其中之一为年克尔。南日松赞攻克隅那城,灭赤邦松后改该地名为“彭域”(phan-yul),彭域即今拉萨东北部地区。因此可以肯定苏毗位于雅鲁藏布江以北的广大区域。

隋代,见于史籍的有“女国”和“东女国”。《册府元龟》卷958,外臣部,国邑二载:“东女国,西羌之别种,以西海复有女国故称东女焉,俗以女为王,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茂州、雅州即今四川茂汶、雅安,故东女应在今四川省西北部阿坝、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据《册府元龟》记载,唐高祖武德三年(620年)、高宗显庆元年(656年)、武则天垂拱二年(686年)、武则天神功元年(697年)东女曾多次遣使赴唐献方物。玄宗天宝元年(742年)唐封其王赵曳夫为归昌王,是后以男子为王,德宗贞元九年(793年)其王汤立宪内附,授归化州刺史。可见东女未被吐蕃吞并,故与敦煌文书中的苏毗无关。

关于女国的地理位置,《册府元龟》称在西海,《北史》《隋书》讲“位于葱岭之南”,均为概指,难定其确切范围。中国地图学社1974年出版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隋图中,标明女国位于今西藏阿里专区改则(sger-rtae)以西的日土(ru-thog)县境和噶尔(sgar)、革吉(dge-rgyas)县的北部地区,约东经77°~83°,北纬32°~33°。至唐代,女国匿迹。唐图中代之以麻羌,似为羊同所灭,对此有下面的疑问。

第一,《北史·附国传》载,附国“西有女国,其东北连山,绵亘数千里,接于党项”,女国数与“党项战争”。按此,女国位于党项西南且与之相连。《通典》卷191载:“党羌在古析支之地……男女并衣裘褐,仍被大毡,不知耕稼,土无五谷,气候多风寒,以牦牛马驴羊豕为食,五月草始生,八月霜雪降,求大麦于他界,酝以为酒……”析支,即赐支,在青海黄河河曲一带,故党项羌又称折支羌、河曲羌,且《通典》所载党项之气候习俗一如河曲牧区特征。日本西藏学家佐藤长在《关于河西九曲之地》中也认为后汉的析支水即唐代的河西九区(见冯蒸《国外西藏研究概况》第66页)。因此,党项应在上述东女的北部,即今甘青川交会处,其主要区域在今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女国东北“接于党项”,显然女国在藏北和青海玉树、囊谦一带,而不在阿里。

第二,《北史》《隋书》均载女国于“隋开皇六年(586年)遣使朝贡,后遂绝”。若女国位于葱岭之南的西藏的阿里地区或其西部的迦湿弥逻,与隋王朝通好,必取道西域,渡流沙(今新疆境内的百龙堆沙漠),入玉门,经河西走廊到祖国内地。但《北史》西域条载:“东、西魏时,中国方扰,及于齐、周,不闻有事西域,故二代书并不立记录。隋开皇、仁寿之间,尚未云经略。炀帝时,乃遣侍御史韦节、司隶从事杜行满使于西藩诸国,……大业中,相率而来朝者四十余国……”可见开皇六年女国使隋非取道西域,而是走青海道。所以,女国不属西域诸国之一,而位于藏北。

根据上面分析,敦煌文献中的苏毗与《隋书》中的“女国”为同一地理位置。

另外,《北史》《隋书》讲女国“世以女为王,王姓苏毗”,“其女王死,国中厚敛金钱,求死者族中之贤女二人,一为女王,次为小王”。敦煌文献中亦有苏毗王达甲吾,小王赤邦松之说,且森波与苏毗音接近。因此,苏毗即苏毗女国。

据《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记载,远在松赞干布的祖父达日年斯时代,苏毗王达甲吾“凡事偏听轻信,颠倒为之,以恶为善,以善为恶”,致使“全境臣民均怨诽于王”。大臣年·几松(rnnyan-ji-zung)在多次规谏被拒之后,遂杀达甲吾,率众投归小王赤邦松。赤邦松将达甲吾所辖的布瓦(sbur-bo)寨堡划出一部,连同垄牙(klu-ya-gsum)下部的氏族民众与土地赐给年·几松。后几松的内侍娘·曾古(myang tseng-sku)不堪年·几松夫妇的凌辱而诉苦于赤邦松,但赤邦松置之不理;韦·旁多热义策(dbas pangs-to-redbyi-tshab)之兄被人杀害而诉冤于赤邦松,但赤邦松不主持公道。于是娘氏、韦氏怨恨赤邦松,结伴投奔达布聂西,与之盟誓,愿为宝髻内应,共灭苏毗。达日年斯未来得及渡江北伐,猝然去世。后南日松赞继承父亲的遗志,与娘·曾古、韦·义策等六人(均为娘氏、韦氏暗中串联的苏毗旧臣)重新盟誓。尔后,约定会期,娘氏等潜图苏毗。经一番准备,南日松赞让弟弟伦果尔(slon-kol)和母后东宗留守琼结本土,自己亲率精兵万人,启程远征,在娘·曾古、韦·义策等人的配合下,攻破苏毗王寨堡,赤邦松被杀,王子芒波杰孙波(mong-po-je sum-po)逃亡突厥,苏毗故土遂成雅隆辖地。

根据王忠同志的考证,开皇六年(586年)遣使向隋朝贡的苏毗王是达甲吾。[22]那么,年·几松杀达甲吾投归小王赤邦松当在公元586年以后。娘·曾古和韦·义策不满赤邦松,投奔达日年斯,这说明约在公元590年前达日年斯为宝髻赞普,南日松赞约于公元590年继任赞普,南日松赞灭苏毗当在590年至600年之间。《西藏王臣记》(第26页)、《贤者喜宴》(第28页)都记载松赞干布生于“强巴不变宫”(byams-pa mi-gyur-gling)。据西藏自治区文管会编译组考证,此宫在拉萨市东北今墨竹工卡县(mal-gro gung-dkar)境内的甲马(尺岗)公社,至今尚存遗址。墨竹工卡系苏毗故地,故松赞干布必生于吐蕃灭苏毗之后。

许多藏史讲南日松赞在位六十年,松赞干布十三岁即位,仅此亦可说明松赞干布不可能生于父亲执政以前。又,藏史公认松赞干布生于牛年。从公元590年南日松赞执政至649年松赞干布升遐,共有五个牛年:癸丑(593年)、乙丑(605年)、丁丑(617年)、己丑(629年)、辛丑(641年)。若生于癸丑(593年)或乙丑(605年),一无历史记载可凭,二与其父王在位六十年的数据出入太大。如生于辛丑(641年),则文成公主进藏时他年仅一岁,更不可能。五世达赖主张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西藏王臣记》第63页载“松赞干布的卒年距本书问世的藏历第十一绕迥的癸未(1643年),历九百三十二年”。按此松赞干布卒于710年,当生于629年(己丑)。按此,到638年松赞干布仅十岁,因请婚未允,竟发兵击吐谷浑,旋即屯兵松州西境,威胁唐朝,难令人置信;641年文成公主进藏时,松赞干布年仅十三岁,“率兵次柏海(今青海省果洛州玛多县扎陵mtsho skya-ring、鄂陵湖mtsho sngo-ring)亲迎,见道宗,执子婿礼甚恭”亦无可能。后世藏史关于南日松赞在位六十年的说法,在未见到原始史料前,只能是一参考数据。据南日松赞北伐时母亲在世,原来反叛苏毗投奔达布聂西的一些老臣,如韦·义策等到南日松赞死后还在世,《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传记第二章还载松赞干布的一大臣噶尔·芒相松朗(mgar mang-zham sum-snang)系祖父仲年德乌赞普的功臣,说明南日松赞在位不一定有六十年。若松赞干布生于617年丁丑,则629年执政时十三岁,其父王南日松赞在位约四十年,641年迎娶文成公主时松赞干布二十五岁。因此,《贤者喜宴》《王统世系明鉴》《红史》《白史》等松赞干布生于丁丑(617年)的观点最为合理。

对松赞干布生于丁丑(617年)的观点,汉史也可以佐证。《旧唐书·吐蕃传》载:“贞观八年,其赞普弃宗弄赞(松赞干布)始遣使朝贡。弄赞弱冠嗣位,性骁武,多英略,其邻国羊同及诸羌并宾伏之。”贞观八年,即634年松赞干布首次遣使朝唐,这时候的松赞干布一定年龄不大,嗣位年代与634年遣使也不会久远.若此时松赞干布已经老耄,或即位很久,则《旧唐书》写“弱冠嗣位”既无意义,文理也不通。可见《旧唐书·吐蕃传》的此条与《隋书·女国》《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传记中所叙述的事实相吻合,以后藏族史学家关于南日松赞在位六十年的说法也与之相接近。

对松赞干布生于丁丑(617年)的观点,一些宗教传说也可以佐证。不少佛教史讲,松赞干布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尼泊尔尺尊公主(khri-btsun)是金刚愤怒佛母的化身,文成公主是卓玛度母的化身,因到人间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而同时降生。“同时降生”显然不可能,但说明松赞干布与二妃的年龄不会太悬殊。从拉萨大昭寺、布达拉宫等寺庙中的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的塑像看,年龄也相仿佛。汉族传统是早婚,像文成公主这样的王室闺秀出嫁时不会超过二十岁。松赞干布生于617年,到641年文成公主进藏为二十五岁,则年龄与文成公主相接近。

《白史》第88页转引西藏原始宗教——本教的《强玛史》(byams-ma)中的一种说法,说松赞干布迫害本教,因此短寿,只活了三十六岁。此说也与松赞干布生于617年的观点近似。

按照《青史》等关于松赞干布诞生至822年辛丑,唐穆宗、热巴金长庆会盟立碑历二百五十二年的观点,松赞干布生于己丑(569年),即隋朝以前陈宣帝太建元年。按此,公元586年苏毗向隋朝贡、达日年斯为宝髻赞普时,松赞干布已年近二十,等到其父王南日松赞在位六十年后,松赞干布已年近九旬,而非“十三岁嗣立”了,此其一。其二,松赞干布若生于己丑(569年),到641年文成公主进藏,则是七十三岁的老人,唐“以弱龄少女,嫁此衰年老翁,于情于理,均不易成事实,唐朝恐不会这样许婚”[23]。对于吐蕃来说,也恐怕无此必要。倘若出于当时息战安边的政治需要,唐王朝以少女嫁老翁,则七十三岁的松赞干布很难亲迎于柏海,行子婿之礼。

(四)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说的两个基本论据

坚持松赞干布享年八十二岁,否认三十四岁说派有两条似乎无可辩驳的论据:①享年三十四岁与松赞干布一生的事业不相符合;②三十四岁难以有孙嗣立。

的确,松赞干布和每一个杰出的历史人物一样,有他永载史册的业绩。他“有勇略,为人慷慨才雄”,在动乱的年代里,幼年嗣立,继续父亲的事业,长期与分裂割据势力进行斗争,终于树立了专制王权,使吐蕃的统一稳定下来,西藏高原出现休养生息的和平时期,吐蕃的经济、文化繁荣起来,这一切推动了我国当时藏族地区的发展进程。因此,他一生的事业是永远值得纪念的。

需要指出,西藏高原的统一,吐蕃王朝的建立,经过了南日松赞和松赞干布两代的努力。如前所述,吐蕃对苏毗的兼并远在松赞干布即位前就已完成。苏毗地处西藏高原的中部和北部,年楚河流域、拉萨河流域和藏北高原都是苏毗的势力范围,这比吐蕃的本土大得多。历史上,吐蕃曾称臣于苏毗,达日年斯的妹妹在苏毗女王处为侍女,就是为质于苏毗。由于苏毗内部矛盾爆发较早,象雄又很边远,力量单薄,这样使当时农业已甚发达的宝髻王朝终于灭掉苏毗。[24]此后,仍在南日松赞之时,“有琼保·邦色者,割藏博小王马尔门(mar-mum)之首级,以藏博两万户来献,(其土地民户)均入于赞普掌握之中”[25]。这样,就在松赞干布即位前,除阿里的象雄,西藏高原已被吐蕃统一。

公元629年松赞干布即位后,于贞观十二年(638年)击败吐谷浑,“占领党项、白兰等羌部”[26],贞观十八年(644年)进攻西部阿里地区,“象雄王李迷夏失国,象雄一切部众咸归于辖下,收为编氓”[27]。但他政治活动的中心并非开拓疆域,而是以一系列积极措施巩固业已取得的新生政权。公元629年,松赞干布在“父王所属民庶心怀怨恨,母后所属民庶公开叛离,外戚如象雄、佐松巴(mdso-sum-pa)、聂尼达布(nyag-nyi dags-po)、工布(rkong-po)、娘布(myang-po)等均公开叛变,父王南日松赞被进毒遇弑”[28]的险恶形势下即位,他对杀害父王的进毒者果断地“尽行斩灭,令其绝嗣”,叛乱很快被镇压下去。为了削弱吐蕃旧贵族势力,约于公元633年,离开吐蕃的发祥地——山南琼结,迁都逻些。派吞米·桑布扎等贵族子弟留学天竺、创制藏文字母,开始用文字写定法律条文。据《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制定了三十六章程,涉及各个方面。如向王室交纳贡赋的制度,扶弱抑强、守界爱护民田法,十恶十善法,官府行文按内容重要与否分别撰写的规定;以五种章饰区别官阶的规定,规定统一的度量衡器等。行政区划方面推行“军户制”,将全藏划分为五“如”、六十一“东岱”,“如”有元帅,“东岱”有千户长,千户长以下又有大五百、百夫长等。民众分“轨”(rgod)、“佯”(gyang)两个阶层,均以名册登记。这种“军户制”的划分,既是军事区,又是行政区,由赞普统一指挥。同时规定论、相品级官阶,健全管理制度,从而削弱了贵族势力,加强了王权统治。[29]对外,松赞干布主动与友邻通好,先后迎娶尼泊尔赤尊公主和唐王朝宗室女文成公主,派遣贵族子弟到唐、天竺、泥婆罗学习文学、医学、绘画、建筑、雕塑技术。特别是自松赞干布起,佛教在西藏开始传播,他是西藏历史上第一个把佛教思想作为统治工具的人。他倡建大小昭寺等,供奉佛像经典,并组织人力开始翻译佛经。这一切对巩固政权无疑起着巨大作用。当然,这些成就的取得,除了松赞干布本身的才干,还与其父为统一西藏高原而做的努力,禄东赞、吞米等出名将相的辅佐是分不开的。松赞干布公元629年即位,649年冬升遐,在位二十一年。从时间上讲,做出以上业绩是完全可能的。

关于松赞干布享年三十四岁,难以有孙嗣立的问题,使不少研究者绞尽脑汁。几乎所有的藏史都载:松赞干布迎娶赤尊、文成公主后,又娶象雄氏(zhang-zhung-bzav)、如雍氏(Ru-yong-bzav)和木聂氏(mo-nyag-bzav),均未生育,最后,娶孟萨赤姜(mong-bzav khri-lcam),生贡松贡赞。贡松贡赞卒于父前,松赞干布死后,孙芒松芒赞嗣立。

《王统世系明鉴》《贤者喜宴》中载贡松贡赞生于辛巳(681年),芒松芒赞生于丙戌(686年),两人年龄相差五岁,难以构成父子关系。敦煌文献中两处出现南日松赞有个弟弟叫伦科尔。敦煌出土的吐蕃历史文书原件,在现在正式出版的编年史前,虽文字残缺,语义无法连贯,但两处有“赞普兄松赞和弟赞松”的字迹。可以断定,松赞干布有叔父、弟弟等嫡系亲属。又,藏文侄孙同词。根据这些,笔者曾设想贡松贡赞与芒松芒赞是否是叔伯兄弟,而非父子关系,汉史将“无子,立其侄”,误译为“无子,立其孙”。

但这个设想存在破绽:第一,《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明载松赞干布有子有孙。该书赞普世系表载:“……论赞龙南木(南日松赞)与蔡邦妃甄玛脱生松岱赞(松赞干布),松岱赞与蒙氏赤莫年东登(mon-za-khri-mo-mnyen-ldon-steng)生贡松贡赞,贡松贡赞与昆交芒木杰赤噶(khon-co mang-mo-rje khri-skar)生芒松芒赞……”在松赞干布死后的编年中,连续两处提到松赞干布为芒松芒赞的祖父。藏文中,虽然“侄”和“孙”同词,但“叔父”与“祖父”是完全不同的。第二,历代藏族学者、藏族史书肯定松赞干布有子有孙,不能说毫无根据。《贤者喜宴》第248页记载的赤松德赞的第二诰令中,赤松德赞称松赞干布为“四祖”(bzhi-mes),讲从松赞干布至赤松德赞历五代,即松赞干布、贡松贡赞、芒松芒赞、都松芒波杰和赤德祖赞五代。这也足以说明松赞干布有子。

《资治通鉴》卷199·唐纪十五载:“永徽元年,夏,五月,壬戌,吐蕃赞普弄赞(即松赞干布)卒,其嫡子早死,立其孙为赞普。”这条记载为我们提供了研究这个问题的重要线索。正室所生之子曰嫡子。帝王有后妃,后妃是正室。贡松贡赞既是“嫡子”,必为松赞干布首先迎娶的正妻所生。那么,谁是松赞干布的正妻?按藏史说法,尼泊尔尺尊公主是松赞干布的正妻。《王统世系明鉴》记载,文成公主初到逻些时,尺尊公主已在,向文成公主耍过威风,说“我尼泊尔公主,早来蕃地,先会君王,先为正妻,后者为妾……”但这个“正室”,一切史书却公认无嗣。据《俱舍论》(mdsod)和章嘉·饶白多杰(lcang-skya rol-bvi rdo-rjo)的《正字智源》(dag-yig mkhas-pvi-vbyung-gnas)等载,古代赞普登基,要具备转轮、如意宝、王后、大臣、大象(实际指军事力量)、将军、骏马等七宝,称为“杰斯那敦”。据才旦夏茸先生考证,松赞干布生于公元617年,在他二十三岁时,即公元639年,派禄东赞、吞米等去尼泊尔迎娶尺尊公主。[30]松赞干布629年即位,到639年共十年。在位十年而无妻室,与赞普登基应有王后的要求不符。因此,推测松赞干布登基时或稍后一点一定另有正妻,这个正妻就是《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赞普世系表中记载的贡松贡赞的生母蒙氏妃赤莫年东登。

《贤者喜宴》《王统世系明鉴》认为贡松贡赞生于辛丑(681年,阴铁蛇年),而萨钦札巴则认为生于己巳(669年,阴土蛇年)。《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表明,吐蕃王朝早期纪年只有十二地支,到了热巴金赞普时始有天干地支合用的纪年方法。贡松贡赞生于阴铁蛇年或阴土蛇年的“阴铁”“阴土”,恐是后人追加上去的。我们只取蛇年的说法。松赞干布一生中有三个蛇年:621年(辛巳,阴铁蛇年)、633年(癸巳,阴水蛇年)、645年(乙巳,阴木蛇年)。621年松赞干布仅五岁,不能有子,645年生子则不能有孙。故贡松贡赞生于癸巳(633年),是年松赞干布十七岁。按汉藏史籍记载,贡松贡赞卒于父前。松赞干布卒于649年底,贡松贡赞可能卒于同年夏秋,享年十七岁。与藏史贡松贡赞享年十八岁的说法基本一致,有子的可能性也毋庸置疑。

(第一部分完)

(该文连载于《西藏研究》1983年第4期、1984年第2期和第3期,1986年荣获青海省第一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评奖二等奖)


[1]《王统世系明鉴》德格版第27页至28页载:“佛入灭后两千年,聂赤被拥立为赞普,佛入灭后两千五百年,拉脱脱日宁协即位。自聂赤赞普至拉脱脱日宁协,历二十七代,五百年。但此间佛教未兴,历史不详。拉脱脱日宁协得佛教经典,享年一百二十岁。此后经四代至南日松赞,所一百十一年,详见《柱间史》(ka-tshigs chen-mo)。”《贤者喜宴》(民族出版社油印本)第11页载:“自聂赤赞普至脱脱日,历五百年。脱脱日享年一百二,尔后至松赞历一百一十一年。”上述两种说法均认为从聂赤即位至松赞降生,历七百三十一年。以松赞干布生于公元617年(丁丑)计算,聂赤当于公元前114年(丁卯)西汉武帝元鼎三年被拥立为赞普。

[2]见翦伯赞《中国史纲要》第二册,第13页。

[3]按《敦煌本吐善历史文书》赞普世系表为三十代。

[4]《册府元龟》卷1000,外臣部,强盛。

[5]关于佛入灭年代,多见的有下面五种:一、布敦、凯珠认为佛入灭于公元前915年(丙午)。二、据普巴说法,佛圆寂于公元前881年(庚辰)。三、据尊者阿底峡的说法,佛圆寂于甲申,至藏历第十三绕迥甲申(公元1764年),历2632年。按此,佛当入灭于公元前877年。四、据萨迦班钦说法:佛圆寂于丁亥,至藏历第四绕迥丙子萨班三十五岁时(公元1216年),历3291年。按此,佛当入灭于公元前2074年。五、印度佛教徒认为公元1956年为释迦牟尼佛圆寂两千五百年。按此,佛当入灭于公元前544年(丁巳)。上述说法不一,特别是萨迦班钦与印度佛教徒的说法竟相差一千五百三十年。

[6]见《青史》(西北民院油印本)第54页,《西藏王臣记》,民族出版社版,第63页;并参见本文第四部分。

[7]见《资治通鉴》卷202。

[8]《旧唐书·吐蕃传》

[9]《新唐书·吐蕃传》

[10]见《资治通鉴》唐纪十五。

[11]《西藏王臣记》,第63页;《贤者喜宴》,第154页;夏格巴《西藏政教史》。

[12]《贤者喜宴》,第32页,转载《柱间史》中的记载说:“松赞干布四岁登基,以法治国,邻国震惊,纷纷遣使赍札来蕃致贺。”

[13]《资治通鉴》卷201,唐纪七。

[14]《旧唐书》本纪第七。

[15]详见《巴协》,民族出版社,第3页;《西藏王臣记》,第68页;《贤者喜宴》,第162页;是谁杀死王子有不同说法:《巴协》讲主子骑马夜行,为一咒师箭杀;五世达赖讲因未娶聂氏女,为聂·赤桑羊敦所杀;《贤者喜宴》《王统世系明鉴》却说,赛马时王子自己坠马而死。

[16]详见《资治通鉴》卷242,唐纪五十八。

[17]见《新唐书·吐蕃传》。

[18]见《穆宗实录》

[19]唐穆宗李恒的尊号。《资治通鉴》卷242,唐纪五十八载:“长庆元年,秋七月,壬子,群臣上尊号曰文武孝德皇帝。”

[20]详见《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传记第八节。但美籍华裔学者张琨则认为,有关吐蕃历史的早期资料表明象雄本在西藏的北部和东北部,至九世纪后半期才迁移到阿里地区,见《西藏研究》 1982年第1期“论象雄”。

[21]《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隋图中,作西藏山南南部地区,中国地图出版社,1974。

[22]见王忠著《松赞干布传》,上海人民出版社,第7页;《新唐书吐蕃传笺证》,科学出版社,第22页。

[23]王沂暖:《松赞干布的生年、卒年和享年》,《西北民院学报》1981年第1期。

[24]详见翦伯赞《中国史纲要》,范文澜《中国通史》。

[25]见《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传记第四节。

[26]见范文澜《中国通史》。

[27]详见《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编年史及传记第八节。

[28]见《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传记第六节。

[29]详见《贤者喜宴》,第41~44页。

[30]见才旦夏茸教授著《藏文文法》(thon-mvi zhal-lung),甘肃出版社,1980,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