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三卷)
- 张晶
- 3029字
- 2025-04-22 16:11:14
二
艺术创作中的“化境”,首先指其如同宇宙造化所生的天工自然之态,其境界蕴含无限生机而又浑然天成。严羽在评盛唐诗的境界时云“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15],颇能得其仿佛。沧浪以“透彻之悟”为诗之高。“妙悟”是严羽论诗的基本范畴,他所谓“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16],成为沧浪“以禅喻诗”的核心命题。“妙悟”作为佛学基本概念之一,指在佛教修习过程中,通过主观内省而达到对于佛教“真谛”的彻底体认与把握,与真如佛性契合为一。在笔者看来,“悟”不仅指对“终极真理”的直觉体验过程,同时也往往指主体与终极真理融为一体时的“大彻大悟”境界。如南朝高僧竺道生所说:“悟则众迷斯灭。”[17]谢灵运也说:“至夫一悟,万滞同尽耳。”[18]而严羽以“悟”论诗时则说:“且孟襄阳学力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19]严羽最为推崇盛唐诗,所谓“透彻之悟”的表述,乃是至高的审美境界。“透彻之悟”境界大致可与“化境”相当,其突出特征就是浑融圆整,不见缀合痕迹。王国维论诗词境界,有“隔”与“不隔”之别,“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而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塘,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20]这里所谓“隔”,当指作品境界不能形成浑然完整的整体,各个意象间有支离之感;而“不隔”则是作品各个意象间成为有机整体且透彻玲珑,毫无“雾里看花”的隔膜感。意象的生涩阻隔,“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21]当然不能成为“化境”。反过来,谈“化境”的起码条件也须是“不隔”之作。
“臻于化境”,就是超越有形的艺术语言,不见安排之迹,直如自然之化生。元好问论杜诗之语,用来形容“化境”颇为合适:“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如祥光庆云,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人之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仿佛其余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而名之者矣。故谓杜兰无一字无来处亦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著盐水中’之喻,固善矣,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马,得天机于灭没存亡之见,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可为略耳。”[22]“化境”是没有任何痕迹可寻的“天籁”,一切形迹都退居无形之中。李贽提出“化工”和“画工”两个概念,以为“画工”是“第二义”的。而所谓“画工”,指艺术创作极尽艺术手法和形式之工巧,在一般的结构和笔墨方面无可挑剔,李贽曾举南戏代表作《琵琶记》为例。不过,他最推崇的却还是“化工”,认为这才是艺术的至高境界,而元杂剧《拜月亭》和《西厢记》便是真正的“化工”,亦即臻于化境之作。“化工”之作,是无工可寻的,其如造化生物,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无迹可求,在作品中是一片天籁、不见安排。用李卓吾的话说,就是“至觅其工,了不可得”。至于“画工”之作,虽然备极工巧,但入人心者不深,而艺术结构、手法和形式“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都还属于“画工”之列,不足以与语“化工”。而从价值论角度看,李卓吾的价值认可显然也是在“化工”,主张戏剧的最高境界即在如《拜月亭》、《西厢记》这样的“化工”之作,是“天下之至文”。
臻于“化境”的作品,充满了内在生机和灵动感,如同造化所生,灵动变化却不着任何痕迹。“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23]清代诗论家贺贻孙曾论“诗家化境”云:“诗家化境,如风雨驰骤,鬼神出没,满眼空幻,满耳飘忽,突然而来,倏然而去,不得以字句诠,不可以迹相求。如岑参《归白阁草堂》起句云:‘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峰。东望白阁云,半入紫阁松。’又《登慈恩寺诗》中间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昆原上,万古青濛濛。’不惟作者至此,奇气一往,即讽者亦把捉不住,安得刻舟求剑,认影作真乎?近见注诗者,将‘雨在八九’、‘云入紫阁’、‘秋从西来’、‘五陵’、‘万古’语,强为分解,何异痴人说梦。”[24]贺氏通过对岑参诗的举例,描述了“诗家化境”特质之一斑,给人的感受是很具体的。
“化境”之作的一个更为突出的特点,应是其以小见大的宇宙感。“化境”本身即有如造化所生之义,以浑成自然的艺术境界,吐纳乾坤之气,透露宇宙之机,含广大而致精微。宋人叶梦得论杜诗云:“诗人以一字之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自’两字,则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25]即是指出诗之化境的这种与宇宙融通的气息。而明代诗论家胡应麟论盛唐近体诗云:“近体盛唐至矣,充实辉光,种种备美,所少者曰大,曰化耳。故能事必老杜而后极。杜公诸作,真所谓正中有变,大而能化者。今其体调之正,规模之大,人所共知。惟变化二端,勘覈未彻,故自宋以来,学杜者什发失之。不知变主格,化主境,格易见,境难窥。变则标奇越险,不主故常;化则神动天随,从心所欲。如五言咏物诸篇,七言拗体诸作,所谓变也,宋以后诸人竞相袭者是,然化境殊不在此。”[26]这里区分了变与化的不同,强调“变”是明显的诗格变革,其迹鲜明,而“化”是意境的浑涵汪茫、自由卷舒。宋以后诗人更多是学杜的诗格之创变,而未能得到杜诗之“化境”。应该说,胡应麟的观点是相当精辟的。
关于诗的“化境”,胡应麟还从杜诗中引了一些例证。“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坼、浮、知、见,四字,皆盛唐所无也。然读者但见其闳大而不觉其新奇。又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四字意极精深,词极易简,前人思虑不及,后学沾溉无穷,真化不可为矣。句法之化者,‘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之类,错综震荡,不可端倪,而天造地设,尽谢斧凿。篇法之化者,《春望》、《洞房》、《江汉》、《遣兴》等作,意格皆与盛唐大异,日用不知,细味自别。”[27]胡氏所举这些杜诗,当然是被他认定为“化境”的作品,它们与一般概念中的盛唐之诗相比,其实已大有不同,它们不露“新奇”之痕,谢去斧凿之迹,如同天造地设。从诗歌史角度看,杜诗为唐诗之一大变,而这种变却并非句法之新奇,而在于诗境之“化”。这种境界,正如庄子所谓“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