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转换《春秋》的文本性质
《公羊传》与同是诠释《春秋》的《左传》诠释出了完全不同的成果。《左传》努力丰富《春秋》记述极为简略的史事,呈现给人们一部文字生动、叙事翔实的史学作品。而《公羊传》大力阐发《春秋》简约文字下所蕴含的义理,呈现给人们一部讲述礼义、道德和政治观念的哲学作品。我们可以由二者对《春秋》首句经文的诠释比较一下二者的这种差异:
《春秋》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
《左传》: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95]
《公羊传》: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适(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96]
《左传》的诠释说明了关乎此段经文的两个史实,一个是当时鲁国奉行周历,一个是鲁隐公是摄政的地位,完全是从厘清史实的角度出发的。而《公羊传》则几乎从每个字都寻出隐含的意义来,并由此阐发出了“大一统”的观念,进而又说明了一套正名分的原则,虽然也交代了隐公得立的一些史实,但它显然关心的是史实背后的义理。
徐复观先生指出:“经与史的分别,本来不在典籍的自身,而在读者所取的角度,及对它所提出的要求。从历史知识的角度去看五经,以得到历史知识为目的去读五经,则五经本来就是历史资料。但五经经孔子的整理,经孔门的传承,其目的不是在讲历史知识,而是在讲文武之道,在建立政治、社会、人生之道。换言之,是出于人伦道德的要求,而不是出于历史知识的要求。”[97]所以,同一本典籍,诠释者的诠释目的不同,对典籍性质的认识就不同,其切入的角度也必不相同,其诠释出来的成果也就会存在根本差异。《左传》的目的就是要得到历史知识,所以它就从史书的角度去看《春秋》,于是就会按照史书的路线诠释《春秋》;《公羊传》的目的是建立政治、社会、人生之道,在它眼里《春秋》就是经书,自然就会沿着发挥经义的方向诠释《春秋》。
毋庸置疑,《春秋》文本的外在特征表现为一部编年史,记录了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四年这二百四十二年间的史事。而《公羊传》要把《春秋》看成一部哲学著作,说孔子是借鲁国的史事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念和社会理想。这样,《春秋》就有一个文本性质转换问题,由史学转向了经学。
文本性质转换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诠释导向的转化,诠释者将沿着新的方向去诠释文本,所以《公羊传》就不再关心《春秋》里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而以探究《春秋》大义为职志。更为重要的是,文本性质的转换带来了诠释空间的骤然膨胀,因为原来的文本对诠释者而言一下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它只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只是为诠释者开展诠释工作提供一个线索。而《春秋》所记载的历史也丧失了原有的具体属性,被抽象化为一种符号,成为可以盛装义理的容器。这样一来,《公羊传》对《春秋》的诠释就摆脱了文本的束缚,有效地突破了原先文本性质所限定的诠释范围,进入了一个广阔的新天地。
对《春秋》文本性质的转换是《公羊传》诠释《春秋》的基石,不扭转《春秋》的文本性质,《公羊传》的诠释就没有丝毫合理性可言,其整个诠释系统的大厦必然倾覆。同时,《春秋》也正是借由这种文本性质的转换才成其为经,否则它只能提供一些残缺不全的史料,顶多可以再给予后人一些行事的借鉴。
《公羊传》对《春秋》文本性质的转换之所以可能,实际上是预设了一个前提:《春秋》之中存在着“微言大义”。所谓“微言”,就是隐晦的文字,即指《春秋》文字的实际意义无法从文字表面获得;“大义”,就是指《春秋》表面文字下所蕴含的孔子的思想和理念。如果《春秋》没有大义,其文本属性将往何处转?如果不是通过微言来寄寓大义,《春秋》的文本性质也就根本没有理由被转换。
孔子在《春秋》“微言”中寓有“大义”,那孔子必定应当是一个能为《春秋》面貌负责的人。《公羊传》认定《春秋》是孔子删修鲁史而成的。
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如雨”,《公羊传》:
恒星者何?列星也。列星不见,则何以知夜之中?星反也。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如雨”。[98]
《公羊传》在这里明确指出有所谓“不修《春秋》”的存在,也就是存在一部未经改动的《春秋》,而且《春秋》当前的面貌是经“君子”对“不修《春秋》”删改以后留下来的。虽然后世学者多认为“君子”就是指的孔子,[99]但毕竟《公羊传》这里并未明言。
昭公十二年“春,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公羊传》:
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词则丘有罪焉耳。”[100]
孔子旁边的人对孔子提出了“何以不革”的问题,无疑其前提就是孔子对《春秋》是做了“革”的工作的。这里,《公羊传》让孔子直接现身为删改《春秋》的人,并请他自己说明他删改《春秋》的原则和对《春秋》面貌所承担的责任。
《公羊传》中还有一些文字也在提示人们孔子对《春秋》的微言大义负责。如说:“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101]又说:“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102]《公羊传》认为《春秋》不仅有微言,而且微言使用的程度随着史事所在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春秋》内容涉及孔子所见、所闻、所传闻的三个时代,孔子根据离自己的时间远近选择用辞,所传闻的时代距离自己生活的年代很远,用辞可以大胆直白一点,褒贬的倾向可以明显一点,而随着时间的推近,用辞则越来越隐微,到了孔子所见的定公、哀公的时候,因为记载的人和事涉及很多还在世的人,甚至有的就是孔子身边的人,用辞的标准就非常苛刻了,其文字的隐晦程度达到了连所录之事的事主读过之后,都不知道是对自己的批评。
《春秋》存有微言大义,在《公羊传》的最后一段话直接给予了明示:
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何以终乎哀十四年?曰:“备矣!”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103]
这里,《公羊传》明确点出《春秋》乃孔子所作,而其作《春秋》的目的就是孔子知道之不行,于是作《春秋》,在其中寄寓拨乱反正的大义,以指导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