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镇,正如其名,一年倒有大半日子弥漫着从西边无边大漠吹来的沙尘。它坐落在紫月王朝边陲玉阳城的最角落,却又远离城郭的繁华,更像是被遗忘在帝国边缘的一粒沙。
然而,这粒沙却并不孤寂,只因那片连接着另一个未知王朝——天风王朝的无边大漠。无数渴望财富与机遇的商队,将这里视为踏入黄沙之前的最后一个补给点,也是归来时洗去风尘的第一处驿站。“快来住客栈”,便是风沙镇上最显眼,也曾经最热闹的落脚处。
萧晨是客栈里目前唯一的跑堂伙计。他身形单薄,眉目间尚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动作却麻利得很。扫地、抹桌、添茶、送水……他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客栈不算大的前堂里转个不停。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是十几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客栈掌柜的柳翠花收留了他。
说起那晚,柳掌柜至今还念叨。
夜已深,客栈早就上了门板,准备打烊歇息。外面风声呼啸,裹挟着沙粒拍打着门窗,却偏偏有人“咚咚咚”地敲门,不紧不慢,却又执着不休。
柳翠花本就因白日里几个斤斤计较的客人憋着气,这下更是火冒三丈。“打烊了打烊了!哪个没长眼的这时候敲门!”她扯着嗓子嚷嚷,可敲门声依旧。她怒气冲冲地趿拉着鞋,一把拉开厚重的木门,准备将来人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呜咽的风声打着旋儿,门槛前的石阶上,静静躺着一个襁褓,里面裹着一个熟睡的男婴,眉眼清秀。那一刻,柳翠花所有的怒气都化作了怔忪,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将那孩子抱进了温暖的客栈。那孩子,便是萧晨。
柳翠花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脸上总带着几分精明和刻薄,说话更是尖酸,对萧晨也从没什么好脸色,不是“死小子”就是“赔钱货”地叫着。但萧晨知道,掌柜的心肠不坏。
客栈的生意,很大一部分仰仗着她做得一手好馕饼。那馕饼金黄酥脆,带着麦子和炭火的独特香气,既能填饱肚子,又能长时间储存,是穿越沙漠的商队最爱的干粮。萧晨从小吃到大,怎么也吃不腻。
当然,客栈也并非只有馕饼,出发前的商队总要在此好好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柳掌柜的几道家常小炒也颇受欢迎。因此,在过去,快来住客栈的生意一直红火,小小的风沙镇也因此显得颇有生气。不过,自从在一年前,客栈的生意慢慢的淡了下去。
镇子的街角,蜷缩着一个丑陋的老太婆。
她衣衫褴褛,头发枯槁得像一蓬乱草,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污垢,没人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几年前凭空出现在镇子里的,平日里沉默寡言,只是佝偻着身子在街上游荡。因为从不与人说话,因此被人们称作哑婆。
镇上的人们都嫌弃她,远远地避开,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只有萧晨,每天都会趁着掌柜的不注意,偷偷将客人剩下的一些还算干净的饭菜,主要是些素菜或者完整的饼子,用油纸包好,塞到哑婆的手里。
每次,哑婆接过食物,那双浑浊的眼睛会抬起看他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萧晨总觉得,这个老婆婆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她在肮脏丑陋的外表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
这天午后,阳光毒辣,镇子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围住了哑婆,为首的是镇上富户王镖头家的胖儿子。他们拍着手,嬉笑着,嘴里唱着自编的童谣:“丑婆婆,没人要,破衣烂衫满街跑,捡剩饭,吃馊ㄠ,像只老鼠打地洞……”那歌谣刺耳难听,充满了恶意的戏谑。
哑婆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她蹒跚着想躲开,却被孩子们围得更紧。
“喂!你们干什么呢!”一声清亮的呵斥传来,萧晨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眉头紧锁。“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
那胖小子认得萧晨,仗着人多,毫不示弱地回嘴:“哟,这不是快来住客栈的小跑堂吗?怎么?你家那破客栈都快没人去了,还有闲心管别人?”他旁边的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
“就是就是,听说你们客栈生意差得很,掌柜的天天骂人呢!”
“我看啊,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别哪天跟这老婆子一样没饭吃!”
萧晨脸色一沉,几步上前,作势要撵人。这群孩子毕竟年纪小,见他真有些生气了,便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临走前还不忘冲他做鬼脸,嚷嚷着“破客栈,倒闭咯!”
萧晨走到哑婆身边,看着她满是褶皱和污垢的手,轻叹了口气:“婆婆,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少年人不该有的忧愁,“唉,他们说的也没错,客栈的生意……确实越来越差了。”
他望向西边那片黄沙漫天的方向,“主要是从去年开始,那些进了沙漠的商队,十队里有八九队都没再回来过。谁也不知道沙漠里发生了什么。这么一来,还敢冒险的人就越来越少了。除了这些走南闯北的商队,又有谁会特意跑到咱们这个犄角旮旯的小镇来呢?”
他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对哑婆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还是有人来的,毕竟只要能平安穿过沙漠走一趟,带回来的东西就能赚大钱……”
“死小子!杵在那儿发什么呆!还不赶紧回来干活!”柳掌柜尖利的嗓音从客栈门口传来,打断了萧晨的碎碎念。她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一天到晚就知道多管闲事!店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有闲工夫跟那没人要的老乞婆磨叽!”
萧晨对着老婆婆歉意地笑了笑,低声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便小跑着回了客栈。
“掌柜的……”
“掌什么柜!还不快去把水缸挑满!”柳翠花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后厨走,走到门口又停下,从厨房里端出一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白米饭,还有几块泛着油光的腊肉。
“喏,”她把碗往萧晨怀里一塞,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今儿米饭煮多了,你自个儿吃了,不吃就倒了!”说完,也不等萧晨回话,便扭身进了自己的屋子,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萧晨捧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米饭,心里一暖,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谢谢掌柜的!”他冲着那紧闭的房门喊了一声,然后像揣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快步溜出客栈,又来到了街角。
老婆婆依旧蜷缩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萧晨将碗递到她面前:“婆婆,快趁热吃吧,今天有肉呢!”
老婆婆缓缓抬起头,接过那碗米饭,这一次,她没有立刻低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竟是越过萧晨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后不远处。
萧晨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正缓步走来。他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刚毅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腰间却挎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毫不起眼,但那人行走间自有一股沉凝锐利的气势。他径直走进了“快来住客栈”。
萧晨心里一阵嘀咕。这人是谁?看打扮不像商队的人,倒像是个……江湖客?可风沙镇这种地方,除了偶尔路过的镖师,哪来的什么江湖人?
那人走进客栈,也不多言,直接从怀里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大银锭,“啪”一声拍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声音铿锵有力:“一间上房。”
柳掌柜原本还在为生意发愁,一听到这清脆的响声,再看到那晃眼的白银,眼睛瞬间就亮了,脸上的刻薄立马被热情的笑容取代。“哎哟!客官里面请,里面请!”她麻利地收起银子,一边招呼着,“萧晨!死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客官上茶!”
萧晨连忙应声,倒了杯热茶端过去。那持剑侠客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低沉的嗓音从斗笠下传来,问萧晨:“小二,近些日子,可有其他武师来过此地?”
武师?萧晨脑子嗡地一下。风沙镇地处偏僻,平日里连练出些许内劲的武者都只有一个王镖头,更别说武师了!要知道,能被称为武师的,那都是打通了数条经脉,内力有成的高手,放在玉阳城的城卫军里都能当个小队长,就算是玉阳城主见了也得客客气气。
这等人物,怎么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风沙镇来?而且,听这人的口气,他用的还是“其他”武师……萧晨偷偷瞥了一眼那人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分明,隐隐透着力量感,再感受着他那股无形中散发出的锐利气质,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客官,小……小的没见过什么武师。来这里的,大多是些行商的。”
持剑侠客没再说话,只是端着茶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