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

我和炎伟是同行,既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同时也偏向于文学史研究。这样,使我有机会了解他研究的动态和进展。

这部《中国当代文学会议研究》,有一部分,是从他的博士论文发展而来,更多内容,则是他近年来研究成果的结晶。当代文学史就目前而言,“十七年”文学相对比较扎实,而在“十七年”文学方面,作家作品的评价容易引起误解与争论,在文学体制方面,比如会议、报刊媒体,则敏感点较少,由于有几种大报大刊的资料做基础,史料工作相对容易一些,也容易有斩获。

炎伟这部著作的突出特色,是他突破“十七年”文学会议阶段,把研究视野向20世纪80年代延伸,这一延伸,能够反衬出在单独研究“十七年”文学的时候容易被忽略的盲区。因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的文学体制,假如从作家本身的运作来说,可能与“十七年”有了天壤之别,然而,如果从作家创作活动的全部情况来说,它又不能不受制于作家协会,也就是“十七年”文学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替身,来进行,来展现,包括最后的定位。仅从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这些小侧面,我们就能窥见一斑。例如,第七章关于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的研究,里面写道,像第一次文代会一样,有些代表是没有作品而从事文艺管理工作的人,面对“僧多粥少”的正式名额,有些地方文联就旁生奇招,将地方行政官员选为正式代表,而让那些著名的文艺家去争取成为大会的特邀代表,像上海著名越剧艺术家袁雪芬就有意被落选,让人大跌眼镜。这种情况,就连一向稳重谨言的茅盾也有微词,称之为“文官大会”。从第八章对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的叙述和分析来看,“十七年”尽管处在退却状态,但有时候,它也会在经过化装后,再步入新时期文学的殿堂之中。因为,组织形式、会议安排、内部定稿仍然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会议中存在,并非人所不知的秘密。

这就强调了“会议研究”的重要性。表面上,新时期文学,也就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这只从文学思潮、流派、口号和观念表述等点线上有所反映,而实际上,“会议”照样还在那里,影响着甚至决定着文学的基本走向。这种走向,也会渗透到作家创作中来,比如,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在意“茅盾文学奖”?还有长篇小说的“大年”和“小年”之说,大家不都甘于被“组织”吗?也就是说,纯粹从文学史的长视野里来看,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好像是“会议”和“创作”两张皮,是两列火车在各自运行,相互不干扰,然而事实上,前者仍然还是“制度性”的东西。制度性的东西,就是历史。没有哪一个阶段文学的发展,不是在历史的总体规划当中的。所以我说,将“当代文学会议研究”从“十七年”一直拉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这部著作明显不同于其他著作的鲜明特色。因为它大大扩充了文学史的内涵,富有启发意义。

我没做过文学制度,尤其是文学会议研究,它的体例怎么确定,材料和分析怎么分配,是按照事实发展的前后顺序一一交代,还是将分析与材料穿插进行,以点带面,或以面带点,应该难度不小。在第五章论述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部分,炎伟做得比较巧妙。他先叙述文代会的发起与指示过程,事无巨细,一一说来,让读者首先进入特定的历史情境。然后,再腾出身来,再叙述会议的“史前史”,包括周扬1945年的活动,也包括1948年中共提出召开新政协会的动议,这样就把第一次文代会包裹在里面,意在说明,小的文学会议,不过是大的政治会议的组成零件。既然大的会议,早已成为国家组织的一种特有形式,那么1949年之后出现第一、第二、第三和第四次文代会,也就是事所必然的。在一个“组织性”的社会形态中,大逻辑必然决定了小逻辑的发生和发展。这种前后穿插,前后对照的叙述形式,是《中国当代文学会议研究》的另一特色。因为,它不是在某一个点上叙述历史,而是强调历史的纵向性,以前史带后史,以后史照耀前史。这种纵深感,一直贯穿于这部著作的始终,几乎每章每节都有体现,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然而我想,目前的会议研究宏观性比较受强调,微观部分,尤其是其中“人的活动”是否也应该引起注意呢?当代文学会议,实际是由具体的人来组织实施的,文学会议的历史活动,某种程度上更应该被体现为一种“人的活动”。以后如果有可能,我希望看到一部关于“人的活动”的“文学会议史研究”。当然,那样搜集材料的难度和范围就大大增加了,这要求研究者不仅要查阅现有报刊,还有走访当事人家属、故旧,去找日记、书信、笔记本之类。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人的活动”表面是在会场上,是公开的,然而有时候,它就是会场之外,是不公开的。甚至隐藏于某个房间、某个小谈话范围,等等。这是我读一些法国年鉴派史学著作的时候留下的印象,他们称之为“微观史学”,不是没有道理的。

炎伟从事文学会议研究多年,想必一定有很多精彩的心得、感受,如果在治史之外,能把某些边角料发掘出来,写成一系列小文章也一定会令人赏心悦目。

就我读这部著作获得的印象而言,它的出版,一定会引起学术同行特别的注意,包括其中一些过去未披露的材料,包括一些即使触及过,没有深入讨论的问题,也都会激起同行的好奇心。因为这种切实的、具体的、具有建设性和开发性的文学史研究,由于依据材料,由于秉持严肃的历史态度,而且积极认真地与今天对话,这些材料、观点就被激活了,它对当下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参与介入感,就被明显调动起来了。

程光炜

2023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