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月之期

“二郎,醒了?该喝药了。”

温婉嗓音,贴着耳边响起。

陈南费力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方陈旧的粗麻蚊帐。

身下似乎是——竹榻?烙得他背心黏腻发烫。

药?什么药?

自己明明……窝在宿舍里,虽是暑假,确还在为那篇《宋代士人运动考》疯狂爆肝。

最后的记忆,是键盘的脆响、咖啡的苦涩,以及心脏骤然传来的剧痛。

这是哪里?不是宿舍!

医院?不对,这环境……古装剧片场?

谁在搞他?

帐幔被被一只素手撩开,光线涌入,一张清秀的脸庞凑近。

是个年轻妇人,荆钗布裙,素净得很。

小腹微微隆起,看着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她一手端着青瓷碗,一手摇着蒲扇,徐徐为他扇风,顺便驱赶帐子里几只嗡嗡叫的蚊子。

“二郎”

她又轻唤了一遍,嗓音里满是关切。

二郎……

这剧本不对啊!

轰——!

丹阳陈氏,排行第二,人称陈二郎。

家有长兄陈东,字少阳,太学出身,性刚直。

脑海中属于“陈二郎”的记忆清晰、真实,细节分明——

得,实锤了。

他不仅穿了,还穿成了历史名人,著名“死谏专业户”、太学刺头陈东的胞弟。

眼前的年轻妇人,自然就是他阿嫂吴氏,闺名清蕙。

这位嫂嫂原是镇江军巡判官的女儿,正经的官家小姐出身。

奈何靖康之乱,家道中落,才嫁进他们这个空顶着“五世儒业”名头,实则穷得快揭不开锅的陈家。

更刺激的是,他那曾“伏阙上书,请诛六贼”的名人兄长陈东。

前脚刚应召前往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大宋建炎初期临时首都),后脚阿嫂才发觉有了身孕。

而他这位陈二郎,则因抗缴乡里加派的“防秋税”,被差役推搡撞柱,光荣下线。

是阿嫂吴清蕙,典当了陪嫁银簪,才凑够了那要命的税款,顺便把他这口气若游丝的身体,从鬼门关又拽了回来。

“二郎?”

吴清蕙见他眼神发直,脸色也不对,忙放下药碗,担忧地探身过来。

“可是又不舒坦了?莫不是又起了热?让阿嫂看看……”

她说着,便要伸手,来解他寝衣的系带,想探探他额头和胸口的温度。

“阿嫂使不得!”

陈南本能地向后缩,避开了伸来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很不适应。

现代人的边界感作祟,更何况对方还是“嫂嫂”。

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

“阿嫂,我……我自个儿来。”

动作虽不大,却因慌乱,碰倒了榻边矮几上的药碗。

“哐当!”

一声脆响,药汁泼洒一地。

吴清蕙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飞起两抹红晕,有些手足无措地收回手,低声道:“是……是阿嫂疏忽了。”

陈南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妈耶!宋代!理学抬头!男女大防!叔嫂避嫌!

但长嫂如母,他这现代人的应激反应,那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落在嫂嫂眼里,绝不会被理解为“不适应”。

而是……嫌弃?恼怒?甚至是对她品行的质疑?

陈南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穿越开局送的“社死”礼包,也来的太快了吧。

“不、不关阿嫂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他赶紧摆手,试图找补。

“那个……屋里有点闷,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对,透透气!”

吴清蕙抬起头,眼圈微微有些发红,贝齿轻咬下唇,似有万般委屈,却只强自镇定。

点了点头,取来一件半旧的细麻直裰。

“外头日头毒,仔细别中了暑气。你刚醒,身子骨还弱,别走远了。我在家收拾一下,等你回来。”

陈南胡乱地将直裰套在身上,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了弥漫着药味和尴尬的小屋。

……

午后的阳光灼热刺眼,空气滚烫,裹挟着尘土腥气与草木被晒焦的味道。

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和孩童的嬉闹声。

更远处,似乎还有隐隐的市井喧嚣。

建炎元年。

江南东路,润州,丹阳县。

陈家二郎。

“不!我不是陈二郎!我是陈南!根正苗红的历史系学牲……预备役社畜……”

陈南站在自家斑驳的木门前,内心小人抓狂挠墙。

抗税被打,阿嫂当簪救命……愧疚、感激、还有被命运耍弄的荒诞感。

历史名人陈东的胞弟——这身份,到底是穿越福利包,还是催命符?

冷静,必须得冷静。

他沿着“陈二郎”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小巷往外走去。

凭着脑海中的地图,朝着丹阳县城南的码头方向溜达。

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人多嘈杂的地方,多少能捞到点眼下最要紧的时局消息。

码头正值繁忙,漕船往来,帆影点点。

码头上人声鼎沸,搬运工们挥汗如雨,吆喝声此起彼伏。

岸边鱼行挂着块木牌,墨笔写着:“时价:每斤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一斤鱼?

陈南咂舌。

他论文里引用的数据还热乎着呢,靖康之乱前,江南承平之时,鱼米之乡,寻常的河鱼也就三四十文一斤。

这才几年功夫,战乱一起,物价就翻了三倍不止!

乱世,果然是连空气都带着通货膨胀的味道。

历史不再是故纸堆上冰冷的文字和数据,而是眼前这活生生、热辣辣、又苦哈哈的现实。

不远处的茶肆里,油腻腻的木桌旁,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就着浑浊的茶汤,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什么“李相公复相,官家总算有了主心骨。”

狗屁!

陈南心里翻了个白眼。

李纲复相?那又能顶个什么用?

他太清楚那位“中兴之主”赵构是个什么货色了。

这位爷骨子里就怂,被金兵吓破了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和皇位,对所谓的“恢复中原”根本没多少诚意。

他真正信任和倚重的,恰恰是黄潜善、汪伯彦那套“南迁保命”的理论。

现在重新启用李纲,不过是迫于朝野上下的压力,做做样子,安抚一下人心,收拢一下主战派的力量为己所用。

顺便再给天下人演一出“圣君渴望恢复”的戏码罢了。

以穿越者的上帝视角来看。

这完完全全就是那“完颜构”伙同黄、汪那帮投降派,精心策划、导演并主演的一出大型政治真人秀!

历史的走向他门儿清——李纲很快就会因为太过“碍事”被罢相,主战派会被打压,赵构会在黄、汪的怂恿下,一路南窜,最终定都临安,开启偏安一隅的南宋时代。

但知道归知道,身处其中,未来的出路且待琢磨。

他摇了摇头,懒得再听那些市井闲谈。

历史大势非他此刻一个刚穿越过来的“黑户”所能左右,眼前的烂摊子才是要紧事。

至于以后怎么混……再说吧。

心事重重地在码头边晃悠了一圈,感受着这个时代粗粝又真实的脉搏,陈南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回到老宅,吴清蕙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正在灶间忙活,看样子是想重新给他熬药。

见陈南回来,她从灶间探出头招呼了一声。

“二郎回来了?外头热吧,快进屋歇歇,锅里温着绿豆汤。”

陈南实在没心情喝什么绿豆汤,也没太想好如何面对这位温柔贤惠,却被自己“冒犯”了的嫂嫂。

他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应着,脚步一转,溜进了西厢房——那是原属于兄长陈东的书房。

陈家的书房不大,甚至有些杂乱。

四壁都是顶到房梁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经史子集、策论手稿,很多书页都泛黄发脆了。

靠窗的书案上,更是堆满了散乱的纸张和策论草稿,一方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半干。

书案正中,摆有一册手抄本,封面书名《靖康纪闻》。

陈南快速翻阅了几页,神色愈发凝重。

书页泛黄,墨迹沉郁,上面记载的桩桩件件,皆是血泪。

“……金人兵临城下,郭京妖言惑众,竟以六甲神兵御敌,开门迎战,致汴京失陷……”

“……割地赔款,搜刮金银,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二帝北狩,受尽凌辱,国祚飘摇,山河破碎……”

从童贯、蔡京乱政,到郭京作法,再到割地赔款、二帝北狩……这是整个大宋的伤痛和耻辱。

低头见还有一封未封口的信笺,用一块沉重的螭龙纹玉镇纸压着。

打开来看,是兄长陈东的笔迹,熟悉,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让人心头发毛的决绝:

“……愚兄此番北上,意在叩阙,泣血恳请官家迎还二圣,恢复中原。此行或有不测,然大丈夫忠义在心,纵斧钺加身,亦无愧于天地祖宗……”

???!!!

陈南只觉脑子里‘轰’一声炸开。

陈东是五月份接了诏书去应天府的。

历史上,就是因为“伏阙上书”,惹毛了赵构和黄、汪之流,然后……就被砍头的!

他想起来了,史书记载得明明白白,就在这建炎元年的八月!

现在已是七月!

也就是说,他那个“死谏专业户”兄长,正揣着一腔热血,一门心思在应天府送人头!

陈南终还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