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昭兄,可别把我输出去了喔

他带着元理理,拿着尔朱荣的手令,首先来到负责日常用度的一个小仓库。

仓库的老执事姓钱,是个汉人,约莫五十来岁,身形干瘦,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子精明和世故。

“钱执事,这是少主的手令。”

尔朱昭开门见山,“从今日起,本库房的账目记录,需按照新的方法执行。”

钱执事恭敬地接过手令,眯着那双小眼睛,对着光亮左看右看,仿佛那几行字是什么天书。

他又拿起尔朱昭递过去的空白表格,翻来覆去地瞧,眉头拧成一团。

“哎呀,昭参军,您这……这画的是啥呀?”

他一脸苦相,“老朽眼花,这细细的格子,看得我头晕。实在是……看不明白。”

元理理在一旁轻声解释:“钱执事,这表格能让每一笔物资的进出都清清楚楚。”

“您看,这里是日期,这里是品名……”

“哎哟,元姑娘,您慢点说,慢点说。”

钱执事连忙摆手,打断了她,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您说的这些道理,老朽都懂,都懂。”

“只是啊,咱们这库房,您也瞧见了,就我这把老骨头带着两个半大小子。”

“平日里入库出库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填这些精细的格子哟?”

“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腔调,“咱们尔朱家几十年都这么记账过来的,部落里不也兵强马壮,吃喝不愁?”

“昭参军,您这新法子,是好,是精细,可怕就怕……水土不服啊。”

“老朽这手,使得惯了粗笔,这细致活计,怕是糟蹋了好东西。”

接下来几日,无论尔朱昭如何督促,元理理如何手把手地教,钱执事总是阳奉阴违。

新表格发下去,要么说笔墨不好,写不清楚;要么说今日太忙,明日再填;要么干脆就“忘记”了,依旧用老法子胡乱记上一笔。

收上来时,表格上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就是鬼画符,墨点子糊成一团,数字东倒西歪。

几处试点的小仓库,情况大同小异。

那些管事们,有的装傻充愣,有的哭穷叫苦,有的干脆就撂挑子,摆明了不配合。

“昭参军,不是我们不尽心,实在是这法子太难了!”

“是啊,我们都是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哪会弄这些?”

消息很快传到了族中,自然也少不了添油加醋。

几日后,趁着尔朱荣不在,尔朱显召集族议。

不等尔朱昭开口,便有几位须发花白的旁支族老站了出来。

“昭参军。”一位资格最老的族老颤巍巍地说道,“老朽听闻,近日族中推行什么新式记账法,搞得各处库房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啊!”

“是啊!”另一人立刻附和,“账目之事,自有老规矩。那新法子,又是画格子又是填名目,繁琐不堪,纯属多此一举!”

“听说还要用什么新纸新笔,这不是平白浪费家族的钱财吗?”

“我等粗人,哪懂那些弯弯绕绕!这不是逼着我们犯错吗?”

“我看,那就是奇技淫巧,中看不中用!”

“年轻人好高骛远,想一出是一出,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议事厅内,嗡嗡的议论声四起,大多是对新法子的质疑和不满。

尔朱显坐在堂下,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目光扫过脸色有些发沉的尔朱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清了清嗓子。

“诸位族老所言,不无道理啊。”

尔朱显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议事厅。

“这记账嘛,求的是个实用。若为了好看,为了新奇,反倒耽误了正事,那便是舍本逐末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看向尔朱昭。

“说起来,我倒是想起前些日子的一些传闻。”

“说昭侄儿不仅博闻强识,见解独到,还能……嗯,预知些常人所不能知之事。”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安静了许多,落针可闻。

那些关于尔朱昭“邪术”、“妖言”的流言,早已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

尔朱显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这新式记账法,如此……新奇,如此与众不同,倒也符合昭侄儿一贯的风格。”

“只是不知,这法子,是不是也跟他那些‘高见’一样,是从什么……古怪的杂书上看来的?”

“或者,又是得了什么‘启示’?”

他这话,一句比一句诛心,直接将技术层面的改革,引向了鬼神之说,引向了对尔朱昭个人品行的攻击。

“三叔此言差矣!”

尔朱昭猛地抬头,目光锐利,直刺尔朱显。

“账目改革,是为了堵塞漏洞,明晰权责,让家族的每一分钱粮都用在刀刃上!”

“与什么妖言邪术,何干之有?!”

“旧有账目混乱不堪,贪腐滋生,损耗惊人!诸位族老,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家族的根基被这些硕鼠一点点蛀空吗?”

“我这新法,或许初看繁琐,但能让每一笔物资都有迹可循!孰优孰劣,难道诸位心中无数?”

他声音铿锵,掷地有声,面对满堂质疑,丝毫不退。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

尔朱显冷哼。

“你说损耗惊人,证据呢?你说新法能杜绝贪腐,谁信?”

“我看,不过是你哗众取宠,想另辟蹊径,博取少主关注罢了!”

“就是!黄口小儿,懂什么家族大事!”

“我看他就是想把家族的财权都揽到自己手里!”

一时间,指责声,质疑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向尔朱昭涌来。

尔朱昭眉头紧锁。

他清楚这是尔朱显趁着尔朱荣不在,想要一举将自己这个碍眼的钉子拔掉。

自己必须下猛药,才能自救,才能在这乱世之初搏得一个先机。

“都住口!”

尔朱昭猛地一拍桌子,议事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尔朱昭居然这一刻也有了草原战士的雄气。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尔朱显身上。

“显叔,多说无益。”

“这样吧。给我一个月时间!”

“就拿府库中最小的一个粮仓,丙字号仓,交给我全权负责!”

“用我的新法子,让我管一个月!”

“一个月后,若是账目清晰,损耗减少,确有成效,便在全族推行,届时还请三叔和诸位族老不要阻拦!”

“那若是没成呢?”尔朱显追问,眼中闪着光。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尔朱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尔朱显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鸷,随即又换上了一副“深明大义”的表情。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尔朱昭身后的元理理,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不适的笑容。

“哈哈哈哈,都是一家人,何必动辄打打杀杀的。”

“我见你身边这位元姑娘,倒是伶俐得很,对你这新法子也颇为上心。”

“若是一个月后,你这法子行不通,丙字仓依旧一团乱麻,那也别要打要杀的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元理理身上转了一圈,“就让她来我院里当个侍女,帮我管管账,如何?”

这话一出,厅内一些人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尔朱昭脸色骤变,眼中寒光一闪,正要开口。

“好。”

一个清脆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元理理从尔朱昭身后走出,直面尔朱显,小小的身躯站得笔直。

“若是昭兄的法子不行,丙字仓不见起色,我元理理,自愿去三爷府上为仆。”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对尔朱昭全然的信任。

尔朱昭看着她,心中一动。

尔朱显得意地大笑起来:“好!好个有趣的小丫头!”

“那一言为定!有诸位族老们做见证,就算尔朱荣那小子回来了,你要是没做到,也要履行契约!”

说罢,他大笑着,带着支持他的一众族老们扬长而去。

站在尔朱荣这一边的几位族老,不由叹息着摇摇头,拍了拍尔朱昭的肩膀后也离开了。

偌大的议事厅,转眼只剩下尔朱昭和元理理两人。

元理理轻快地走到尔朱昭面前,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昭兄,可别把我输出去了喔。”

她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眼底却也藏着一丝紧张。

尔朱昭的目光平静下来,伸手,有些粗鲁却带着暖意地揉了揉元理理的头,将她本就有些散乱的发髻弄得更乱了。

在小姑娘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前,他轻声道:“不会的。”

一个月的时间,尔朱荣围猎结束的前夕。

这既是机会,也是悬崖。

他知道,尔朱显绝不会让他轻易成功。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丙字号仓,怕是要变成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了。

另一边,尔朱显回到自己的别院,脸色阴沉。

他一脚踹开书房的门,对着候在里面的心腹幕僚低吼。

“那个小畜生!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

“真以为靠着尔朱荣的几分看重,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幕僚连忙躬身:“三爷息怒。那丙字号仓……”

“哼,丙字号仓?”尔朱显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

“他要丙字号仓,就给他!”

“你去,给我找几个‘得力’的人,告诉他们,这一个月,丙字号仓,我要它天天‘出状况’!”

“粮食‘发霉’,账目‘错乱’,库丁‘疏忽’……总之,怎么让他焦头烂额,怎么来!”

“我要让他知道,跟我斗,他还嫩了点!”

“还有那个元理理……一个月后,我要她自己走进我的院子!”

幕僚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三爷放心,小的明白。”

“定让那尔朱昭输得一败涂地,颜面尽失!”

尔朱显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秀容川的风,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