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梦泽”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少年身上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也更深地嵌入了小卖部摇摇欲坠的日常。
他开始笨拙地模仿记忆碎片里那个叫许梦泽的少年:学着用肩膀撞开小卖部的门帘,大喇喇地喊“外婆,我回来了!”(虽然声音远不如记忆影像中那般肆无忌惮)
他偷偷观察裴莹莹给村里孩子拿糖果时严厉又藏不住一丝纵容的眼神,然后在自己试图帮忙看店、却因算错账被裴莹莹用蒲扇敲头时,下意识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点讨好和顽劣的笑容——那笑容的弧度,竟与遗照上的少年惊人地相似。
裴莹莹敲在他头上的力道,总在触及他发丝的瞬间莫名地收减几分。
她依旧会骂,骂得更响,仿佛要用这声音驱散某种盘踞不散的魅影。
“笨手笨脚!找钱都不会!”她夺过他手里的零钱盒,自己噼里啪啦地算着,眼角余光却总不由自主地瞟向他揉着脑袋、却还努力模仿着某种笑容的侧脸。那笑容像针,扎在她心上最软也最疼的地方。
涂茉莉的心绪则像被反复拉扯的丝线。
她带着徐梦泽去给外婆买药,走过青石板路,路过当年许梦泽为她打架的那棵老槐树下。
她脚步微顿,眼神飘向树根处一块早已模糊不清的刻痕。
徐梦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停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里掠过一丝熟悉的困惑。
“这里……”他迟疑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粗糙的树皮,“好像……来过?”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水底的暗影。
涂茉莉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脱口而出当年的往事。
可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她害怕。害怕一旦揭开那个沉重的盖子,眼前这个酷似故人的幻影,也会像晨雾一样消散无踪。
她更害怕,这所有的“相似”,不过是她与外婆绝望之下共同编织的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然而,小卖部柜台深处那个上锁的抽屉,却像一个沉默的诅咒,日夜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裴莹莹从不打开它,钥匙藏在她贴身的衣袋里,像守着潘多拉的魔盒。
徐梦泽的目光,却越来越多地被它吸引。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悸动,仿佛抽屉深处,锁着与他名字、与这张脸息息相关的秘密,锁着所有困惑的答案。
一个闷热的午后,暴雨将至。空气沉得能拧出水。
裴莹莹被隔壁阿婆叫去帮忙搬一缸酱菜。小卖部里只剩下徐梦泽和涂茉莉。
窗外天色昏沉,雷声在远处云层里闷闷地滚动。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门板上。
徐梦泽站在柜台后,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那个上了铜锁的抽屉上。
锁头很旧了,黄铜发暗,透着岁月的冷硬。他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牵引力,从抽屉深处蔓延出来,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锁,一种微弱的、奇异的酥麻感从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涂茉莉正在整理货架,回头看见他的动作,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别碰那个!”
她的警告迟了。徐梦泽的手指像被磁石吸住,猛地用力一拽!
“咔哒!”
一声轻响,并非锁簧弹开的声音。
那看似牢固的铜锁,竟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如同腐朽的枯木般碎裂开来!
细小的铜屑簌簌落下。抽屉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股陈年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味道幽幽飘散出来。
涂茉莉倒吸一口冷气,冲了过来。
徐梦泽的动作比她更快。他像是被抽屉里的东西召唤着,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它。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指打开报纸。
首先滑出的,是一张边缘烧焦的、模糊不清的黑白合影。
照片上,一个穿着老式工装、面容清癯的男人和一个温婉微笑的女人并肩站着,背景似乎是某个工厂大门。
男人的眉眼……徐梦泽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男人的眼睛——那轮廓,与自己此刻映在玻璃上的眼睛,如出一辙!
接着是一份同样被火燎过、字迹模糊的旧信纸。
上面的字是用钢笔写的,力透纸背,却充满了绝望:
【莹莹姐:我们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你……厂里出了大事,我们欠了还不清的债,要命的债……抱着孩子走投无路了……求求你,看在同乡份上,在桥洞……给他一条活路……下辈子当牛做马……】
信纸末尾的署名被烧掉了大半,只剩下半个扭曲的“许”字。
最后,是一张泛黄的剪报。社会新闻版块,标题触目惊心:《XX厂重大安全事故致多人伤亡,负责人许XX夫妇疑因巨额债务携幼子跳江自杀,幼子下落不明》。
报道日期,正是裴莹莹在桥洞捡到襁褓中婴儿的前一天!
抽屉深处,还躺着一件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婴儿肚兜,上面用红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泽”字。
所有的线索,冰冷而残酷地串联起来。
桥洞的弃婴,并非被父母遗弃的累赘,而是那对走投无路的夫妇,在纵身跃入冰冷江水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骨肉谋得的、渺茫的生路!
他们将他留在了同乡裴莹莹可能经过的桥洞。
许梦泽……他从来就不是被剥夺了去城里机会的孩子,他本身就是那场巨大悲剧唯一的、带着无尽血泪的幸存者!
他童年所有的顽劣、愤怒、对世界的对抗,都源于一个被彻底扭曲、从未知晓的真相!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昏沉的天幕,紧接着,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
刺目的白光瞬间灌满小小的店铺,将徐梦泽惨白如纸的脸映照得毫无血色,也将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照得无所遁形——那里面有巨大的震惊,有被颠覆的剧痛,有迟来了二十年的、为陌生父母而流的悲怆,更有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山崩地裂般的明悟!
他像被这真相的雷霆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那张烧焦的合影和泛黄的剪报,如同烧红的铁片,烫得他手指痉挛。
涂茉莉捂住了嘴,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顺着指缝流淌。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许梦泽幼时眼中那份无来由的愤怒和与世界为敌的孤绝从何而来。
那不是顽劣,那是刻在血脉里的、不知归处的巨大创伤!
就在这时,虚掩的店门被猛地推开。
裴莹莹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她显然冒着大雨跑回来,头发紧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雨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流下。
她的目光,越过呆立的徐梦泽,落在他手中那张被烧焦的合影和敞开的抽屉上。
她手中的油纸伞“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窗外瓢泼的雨声,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像是要洗净所有的秘密,又像是为一场迟来了二十年的悲恸放声痛哭。
裴莹莹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她扶着湿冷的门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徐梦泽手中那张残破的合影。
浑浊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终于冲垮了老人用十年时光辛苦筑起的堤坝,汹涌地漫过她干枯的脸颊。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老旧风箱般嘶哑的声音,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他们……不是不要你……梦泽……是……活不下去了啊……”
这一声“梦泽”,不是对着照片,不是对着遗像,而是穿透了十年的时光与生死,重重地、清晰地,落在此刻僵立在她面前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