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尾声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所有摇摇欲坠的伪装。

那晚之后,徐梦泽变得异常安静。

他不再刻意模仿记忆中的笑容,不再笨拙地学许梦泽的样子撞门帘。

他常常独自坐在小院角落,望着那被油布覆盖的巨大摇摇车残骸,目光沉静得像深潭,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星尘与风暴。

他会在夜深人静时,一遍遍摩挲着那张烧焦的合影,指尖停留在照片上那对年轻夫妇的脸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裴莹莹也沉默了。她不再用蒲扇敲他的头,不再高声叱骂。

小卖部里只剩下单调的算盘声和货品搬动的轻响。

她看他的眼神,剥去了最后一丝审视与怀疑,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无尽悲悯与苍茫的复杂情感。

有时,她会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仿佛透过他单薄的肩膀,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在桥洞襁褓中啼哭的婴儿,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烈火浓烟中一次次冲进去的倔强身影。

时间在她眼中错乱叠合,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甚至翻出了许梦泽少年时的旧衣,洗晒干净,叠放在徐梦泽枕边。衣服上残留着阳光和樟脑的气息,像一个无言的接纳。

涂茉莉的心却悬在深渊边缘。徐梦泽的平静,裴莹莹的沉默,都让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改变,走向一个无法预知的终点。她变得格外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像一个守护着即将熄灭烛火的信徒。

这天清晨,罕见的浓雾笼罩了小镇。

乳白色的雾气粘稠得化不开,淹没了青石板路,吞没了小桥流水,连近在咫尺的院墙也变得影影绰绰,如同沉在牛奶海底。

一切都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剩下模糊的灰影。

涂茉莉心中莫名悸动,早早醒来。她轻手轻脚地穿过雾气弥漫的小院,走向少年暂住的小隔间。门虚掩着。

她推开一条缝——里面空无一人。

窄小的木板床上,被褥叠放得异常整齐,一丝褶皱也无,干净得像从未有人睡过。

枕头上,放着那件裴莹莹为他准备的、属于许梦泽的旧衣,叠得方方正正。床头那张烧焦的合影,不见了。

涂茉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

她冲进房间,目光急切地扫视每一个角落。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空寂感,仿佛那个少年连同他存在过的所有气息,都被这浓雾彻底抹去。桌上,一杯水还温着,袅袅升起一丝微弱的热气。

那是他昨晚睡前倒的。

“徐梦泽!”她冲出隔间,对着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呼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徐梦泽——!”

回答她的,只有死寂。浓雾吞噬了一切声音。

裴莹莹也被惊动了。

她拄着拐杖站在小卖部门口,看着涂茉莉失魂落魄地从雾中跑回。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惊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早已预知结局的平静。

她浑浊的目光缓缓移向小院最角落——那块覆盖着摇摇车残骸的厚重油布,此刻被掀开了一角。

涂茉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浓雾缠绕着她的脚踝,冰冷潮湿。

油布被完全掀开了。

那巨大的、扭曲变形的摇摇车残骸依旧冰冷地矗立在原地,如同沉默的墓碑。

它的表面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底座上那道深刻的裂痕依旧狰狞,裂痕旁边,刻着的“许梦泽”三个字在浓雾弥漫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然而,残骸旁边,那堆原本散落着麻将机零件和碎瓦砾的地面上,此刻却多了一样东西。

一辆小小的、漆皮斑驳脱落的蓝色摇摇车。

正是照片里,年幼的许梦泽咧着嘴骑在上面的那辆!

它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玩具,突兀地、安静地出现在这巨大的残骸旁边。车身布满锈迹,摇动的底座连接处也生了厚厚的红锈,显然早已无法动弹。

在它小小的塑料座椅上,端正地放着一张边缘烧焦的黑白合影——照片上那对年轻的夫妇,隔着二十年的生死烟云,安静地微笑着。

涂茉莉的眼泪终于决堤。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锈蚀的车身。

原来外婆当年买给许梦泽的小摇摇车,并非丢失,而是被裴莹莹像守护一个破碎的梦一样,深藏了这么多年。

裴莹莹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过来。浓雾濡湿了她花白的鬓角。

她停在小小的摇摇车前,目光长久地、温柔地抚过那斑驳的蓝色漆皮,抚过座椅上那张残破的合影。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锈蚀的车身底座上——那里,同样刻着几个歪歪扭扭、却深深刻入塑料的字:

【许梦泽】

和那巨大残骸底座上的名字,一模一样。

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漫过老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

她没有去寻找那消失的少年,没有追问他是人是鬼,是幻是真。

她只是弯下佝偻的腰,伸出布满老年斑和岁月裂痕的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锈蚀的车身,抚摸着底座上那个刻入塑料的名字。

仿佛在抚摸一个失而复得又最终失去的梦,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与无尽星海、最终归于尘埃的泡影。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在她身后无声流淌,将小院、将摇摇车、将她和涂茉莉的身影,都温柔又残酷地包裹进去,模糊了所有边界。

小卖部那褪了色的招牌,在雾中只剩下一个黯淡的轮廓。

许久,一声低哑的、带着无尽疲惫与释然的叹息,才从裴莹莹干瘪的唇间轻轻逸出,消散在茫茫的雾气里,轻得像一声梦呓:

“回来就好……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