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浸透衣衫,寒意丝丝缕缕地侵蚀着骨髓。苏白衣跃上岸边泥泞的芦苇滩,内力流转,周身蒸腾起淡淡的白雾,湿透的靛蓝绸衫迅速变得干爽,但那份被伏杀带来的凝重与刺骨杀意,却久久不散。他立于夜风呜咽的湖边,目光沉冷如铁,望向柳三娘消失的黑暗水域,又扫过远处那艘死寂的翠微画舫,最后,落在了自己左臂袖口那道寸许长的裂口上。
裂口边缘,几缕幽暗坚韧的奇特纤维纠缠在破裂的布料间,在微弱的天光下,隐隐折射出鳞片般诡谲的光泽。他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缕。入手冰凉滑腻,非丝非麻,却又异常坚韧,寻常刀剑恐难轻易割断。指腹摩挲,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仿佛经过特殊浸染处理的致密感。更让苏白衣心头凛然的是,这缕纤维之上,除了沾染的湖水腥气,竟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几乎被血腥掩盖的冷冽甜香,正是“醉梦引”那独特的尾调!
水下伏杀,训练有素的“水鬼”杀手,这坚韧奇特的织物,还有这无处不在的“醉梦引”气息……这绝非柳三娘一个船娘所能拥有的力量!她背后,必然还有更深的黑手!那朵血莲花,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嫁祸的标记,更是某个庞大阴影投下的触角。
苏白衣将这几缕奇异的纤维仔细收起,藏于贴身暗袋。他不再停留,身形展开,如同融入夜风的青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杀机四伏的荒僻水湾。
翌日,晨曦微露,驱散了部分夜的阴霾,却驱不散杭州城因画舫血案而弥漫的压抑。街头巷尾,关于“百草堂”林姑娘即将被定罪的流言甚嚣尘上,更有好事者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幽冥府”血莲花的恐怖传说。
苏白衣换回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恢复了那份疏离出尘的气质。他并未急于追查柳三娘,也未再探府衙。昨夜水下杀手的神秘织物和“醉梦引”的残留,如同两条关键的丝线,将他引向了另一个方向,那个唯一可能目睹画舫案发前情形的、怯懦的歌姬小怜。
打探小怜的下落并不难。钱府因主人暴毙一片混乱,几个被遣散的下人正在码头附近的小酒馆里借酒浇愁,谈论着主家的败落和自己的前程。苏白衣以关心旧仆、欲聘歌姬为名,几杯温酒下肚,便轻易得知小怜因受惊吓过度,被暂时安置在钱府名下运河边一座偏僻的货栈小院里,由一名老仆妇照看。
午后,苏白衣寻到了那座位于运河支流旁的小院。院子不大,围墙低矮,院中一棵老槐树投下大片荫凉,显得格外寂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他叩响了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神情愁苦的老妇,警惕地打量着门外陌生的白衣公子。
“老人家。”苏白衣拱手,声音温和。
“在下受人之托,前来探望小怜姑娘。听闻她受了惊吓,特备了些安神的药材。”
他递上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几味寻常但有效的宁神草药。
老妇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苏白衣温雅的气质和手中的药材让她放下了些许戒心,又或许是小怜的处境确实需要关心,她叹了口气,侧身让开说道:“公子请进吧。那孩子……唉,可怜见的,吓得不轻,整日里不言不语,缩在屋里发抖。”
院子很小,只有两间瓦房。老妇引着苏白衣走向西侧一间紧闭的房门。还未靠近,便隐约听到屋内传来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低低啜泣声。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陋,光线昏暗。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靠墙的木板床上,裹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只露出小半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正是小怜。她双眼红肿,眼神空洞呆滞,如同受惊过度的兔子,听到开门声,身体猛地一颤,将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发出更加惊恐的呜咽。
“小怜,别怕,别怕,是来看你的好心人……”老妇上前,轻声安抚,语气中充满无奈。
苏白衣站在门口,并未立刻靠近。他环视屋内,目光扫过桌上一碗早已凉透、未曾动过的稀粥,落在小怜床边矮凳上放着的一个粗陶碗里,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渣,散发出安神草药特有的苦涩气味,但在这苦涩之中,苏白衣敏锐的“灵犀指”感知,再次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醉梦引”的冷冽甜香尾调!这药,被人动过手脚?还是沾染了画舫上的气息?
他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不动声色,缓步走到床边,在距离数尺的地方停下,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怕惊飞了易碎的蝴蝶,他说道:“小怜姑娘,莫怕。在下并非歹人。只是想问问,那日在翠微画舫上,你可曾……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或者,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
听到“翠微画舫”四个字,小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呜咽声变成了惊恐的尖叫,死死抓住被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泪水汹涌而出说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血……好多血……莲花……好可怕……”
她语无伦次,显然那夜的恐怖景象已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老妇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对苏白衣摇头叹息道:“公子您看……自打那晚回来,她就一直这样,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只会哭喊血和莲花……唉,可怜的孩子……”
苏白衣眉头微蹙。小怜的反应是真实的恐惧,但她口中反复出现的“血”和“莲花”,似乎并非仅仅是看到案发现场的结果。他耐心地等待小怜的惊恐稍稍平复,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道:“小怜姑娘,别怕,都过去了。我们不提画舫。我只问你,在出事之前,你送酒进去的时候,或者更早些时候,有没有闻到过……一种很特别的香气?有点冷,有点甜,又好像有点……朽木的味道?”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刺激的词汇,只描述“醉梦引”的特征香气。
小怜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埋在被子里的头微微动了动。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迷茫的回忆。她吸了吸鼻子,像是在努力回想。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蚋、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怯怯道:“香……有香的……三娘……三娘身上的……新香囊……好闻……又有点……怪怪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猛地又缩了回去,“还有……还有赵头儿……他身上……也有酒味……和……和那香混在一起……”
柳三娘的新香囊!赵猛身上的酒气和香气!
小怜的话虽破碎,却如同惊雷在苏白衣心中炸响!这进一步印证了他的推断,“醉梦引”并非只在案发时使用,柳三娘和赵猛身上早有沾染!他们就是投药者!
“还有呢?”苏白衣的声音依旧温和,引导着。
“那天晚上,除了送酒,你还看到柳三娘和赵头儿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比如……他们有没有悄悄说过话?”
小怜的身体又是一颤,似乎在努力克服巨大的恐惧。她将被子拉开一条缝隙,露出惊恐的大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仿佛害怕有人偷听。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道:“我……我不敢说……三娘会打死我的……”
“别怕,这里只有我们,老人家也在。”苏白衣温言安抚,眼神沉静而坚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告诉我,没人会知道是你说的。”
小怜犹豫了许久,在老妇和苏白衣鼓励的目光下,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如同风中残烛说道:“前天……前天夜里,很晚了……我……我肚子疼,起来去船尾……看见……看见三娘和赵头儿……在船尾的暗影里……挨得很近……三娘好像在哭……又好像在骂人……赵头儿……赵头儿搂着她……说什么‘干完这一票就远走高飞’……‘那老东西的钱和宝贝都是我们的’……还说什么……‘按计划行事’、‘水里来水里去’……‘莲花记号画清楚点’……我……我害怕极了,就悄悄跑回去了……”
干完这一票!远走高飞!钱和宝贝!按计划行事!水里来水里去!莲花记号!
小怜断断续续的话语,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苏白衣瞬间串联成一条完整的链索,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
情怨(柳三娘失宠受辱)与贪欲(图谋钱万贯钱财)交织,催生了这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柳三娘利用身份便利,在钱万贯的酒中或香炉中投入“醉梦引”,使其昏沉无力。精通水性的赵猛,则利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水路或机关入口(“水里来水里去”),潜入密闭舱室,以“分水刺”完成致命一击!然后,两人伪造密室假象,并留下“血莲花”标记,嫁祸给神秘的“幽冥府”,混淆视听!小怜无意中听到的密谋,便是铁证!
苏白衣眼中寒光湛然,真相已如明镜般清晰。他看向小怜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悯说道:“小怜姑娘,你做得很好。好好休息,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他示意老妇好生照顾,留下那包安神药材和一些散碎银两,转身离开了这座弥漫着恐惧与药味的小院。
杭州城华灯初上,夜市渐开。运河边的“望江楼”酒肆,因临水观景,此刻已是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苏白衣独坐二楼临窗雅座,面前只摆着一壶清茶。窗外,运河上千帆灯火,流光溢彩,映照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躁动。然而,他的目光却沉静如水,心思早已不在眼前景致。
袖中,那几缕坚韧冰凉的奇异织物纤维,与脑海中关于画舫密室的种种细节。完好紧闭的门窗、血迹边缘那诡异的拖拽痕迹、细窄深直的致命伤口、酒杯中残留的滑腻浮沫和“醉梦引”气息,以及小怜关于“水里来水里去”的证词,反复碰撞、交织。
那拖痕……苏白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尸体被发现在桌旁,但拖痕却指向舱门……这不合常理。除非……那拖拽的并非尸体本身,而是……连接凶器的东西?
一个大胆而精妙的构想,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摊开手掌,凝视着掌心那几缕坚韧非凡、边缘似乎带着细微磨损痕迹的纤维。昨夜水下杀手所穿的水靠材质!此物坚韧防水,滑不留手,若捻成丝线,足以承重,且在水下不易被察觉……
分水刺!细窄尖锐!醉梦引致人昏沉无力,无法反抗!
一个完整的、利用环境与特殊材料的“密室杀人”手法,在他心中豁然贯通!
手法还原:
柳三娘以某种方式(香囊或直接投入酒中)使钱万贯吸入或饮下“醉梦引”,致其昏沉无力,瘫坐或卧于桌旁。赵猛则早已潜伏在画舫水下,利用某个隐秘的水路入口(可能是船尾下方供小船接驳的活动舷窗,或是船体某处经过伪装的暗门水道),悄然进入画舫底舱或直接连通寝舱的夹层。
行凶时刻,赵猛并未直接进入寝舱。他使用了一种特制的工具,以这种坚韧、防水、滑腻的奇特织物(或以此物捻成的极细丝线)制成的“鲛绡索”!一端牢牢系在锋利的分水刺尾端,另一端则握在赵猛手中。他通过那个隐秘的水路入口,将系着分水刺的鲛绡索,如同钓鱼线般,精准地“抛”入或传递至寝舱内钱万贯所在位置!
昏沉无力的钱万贯,毫无反抗之力。赵猛在水下或夹层中,用力拉扯鲛绡索!那坚韧滑腻的丝线牵引着锋利的分水刺,如同毒蛇出洞,瞬间贯穿钱万贯的心口!一击毙命!
得手后,赵猛迅速收回鲛绡索,连带将凶器分水刺也抽回!由于鲛绡索极其坚韧光滑,且受力方向巧妙,收回时几乎不会在门窗或地板上留下明显痕迹。那血迹边缘的拖拽痕迹,正是鲛绡索收回时,沾染了鲜血,在血迹边缘摩擦拖动留下的细微痕迹!指向舱门方向,是因为收回的路径是沿着地板向入口(水路入口通常在舱室下方或靠近舱门位置)!
凶器收回,入口关闭。舱内只剩下昏迷的歌姬小怜和昏睡的钱万贯尸体(小怜可能因吸入少量“醉梦引”或惊吓过度昏厥)。随后,柳三娘再进入舱室,用钱万贯的鲜血,在角落绘制下那朵邪异的血莲花标记,完成嫁祸!最后,她从容离开,制造出完美的密室假象!
“好一个‘水里来水里去’!好一个‘情丝织罗网’!”苏白衣心中暗叹。这手法利用了画舫特殊的水域环境、特制的鲛绡索、分水刺的特性以及“醉梦引”的药效,环环相扣,精妙而狠毒!若非小怜意外听到密谋,又被他寻获那关键的神秘织物纤维,此案几乎天衣无缝!
动机(情怨贪欲)、人证(小怜)、物证(醉梦引残留、鲛绡纤维)、作案手法(密室诡计还原),皆已齐备!只待收网擒凶!
苏白衣端起微凉的茶杯,浅啜一口,目光投向窗外运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他放下茶杯,招来跑堂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又塞给他一小锭银子。
很快,一个不起眼的、码头帮闲模样的汉子被伙计引到了苏白衣桌前。
“替我散个消息出去。”苏白衣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说……翠微画舫血案的真凶,其杀人所用的关键证物,已被一位神秘人物寻获,今夜便会呈交府衙钱大人。此物一旦呈上,凶手必将无所遁形。”
那帮闲汉子眼睛一亮,掂了掂袖中沉甸甸的银子,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保管半个时辰内,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运河边和画舫上的人!”
他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转身匆匆下楼,消失在喧嚣的人流中。
苏白衣独自凭窗,望着运河上流淌的灯火,以及远处西湖方向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水域。夜风拂动他素白的衣袂,沉静的面容下,是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情丝怨毒织就的杀局,终将以正义的剑锋,斩断这最后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