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杭州城在白日的喧嚣后陷入沉睡,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更显寂寥。然而,这寂静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却在汹涌奔腾。苏白衣在望江楼放出的消息,关于真凶关键证物即将呈交府衙,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特定的圈子里炸开了锅。
杭州府衙后院,钱有德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这位知县大人此刻毫无睡意,肥胖的身躯在太师椅上烦躁地扭动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油汗。师爷垂手侍立一旁,脸色同样难看。
“废物!一群废物!”钱有德拍着桌子,唾沫横飞。
“让你们看紧那姓林的丫头,看紧画舫!现在倒好!什么关键证物?哪里冒出来的神秘人物?要是真让那东西落到大堂上,本官的脸面往哪搁?那柳三娘和赵猛……”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不安。
“务必在他们乱说话之前……”
“大人息怒!”师爷连忙凑近,声音压得极低。
“消息来路不明,未必是真。但为防万一,小人已安排妥当。府衙内外都加了暗哨,尤其是女监那边。至于柳三娘和赵猛……只要他们还在杭州城,就翻不出浪花来!”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凶光毕露。
与此同时,运河边那座偏僻的小院里,柳三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她已换下白日里的布衫,一身紧窄利落的黑衣,脸上脂粉未施,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苍白而狰狞。苏白衣放出的消息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她猛地停步,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念道:“赵猛那个蠢货!定是他在水下失手,漏了马脚!不行,不能坐以待毙!那东西……还有那个知道太多的小贱人……”
她抓起桌上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里面是她这些年积攒的细软,还有那把淬了毒的分水刺!她必须立刻离开杭州!但在走之前……有些人必须永远闭嘴!
而此刻,杭州府衙那阴森的女监甬道深处,一片死寂。唯有林婉儿所在的那间囚室,油灯如豆,映照着她倚墙而坐的孤单身影。手腕的伤口在污浊的环境中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白日里苏白衣带来的那丝希望,在漫长的黑暗等待和牢狱的绝望侵蚀下,已变得飘渺如烟。她蜷缩着,将头埋进臂弯,疲惫与寒意让她昏昏沉沉。苏先生……他真的能……吗?
子时将近,万籁俱寂。杭州府衙高大的围墙,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自府衙侧后方的巷弄阴影中窜出。他身形矫健,动作迅捷而熟悉,显然对府衙的布局和巡逻路线了如指掌。正是护卫头目赵猛!他一身夜行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闪烁着凶残与焦灼的眼睛。腰间挎着一柄用黑布包裹的短柄分水刺,手中则提着一柄沉重的短柄开山斧!他得到消息,那要命的关键证物就藏在府衙证物房内!他必须赶在“神秘人物”呈交之前,将其彻底销毁!
赵猛避开几处明哨,利用假山花木的掩护,几个起落便潜到了证物房所在的偏僻院落墙外。他侧耳倾听片刻,院内寂静无声。他眼中凶光一闪,足尖点地,身形拔起,轻松翻过丈许高的院墙,落地无声。
然而,就在他双脚刚刚触及院内青砖地面的刹那!
“嗤,嗤,嗤……”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几点寒星如同毒蛇之牙,自墙角阴影处激射而出,直扑他周身要害,是淬毒的袖箭!
赵猛大惊失色!他反应极快,身体猛地一个铁板桥,险险避过射向胸腹的数箭,同时手中开山斧舞动如轮,“铛铛”两声磕飞射向头颈的致命箭矢!但终究慢了一线,左臂外侧被一支袖箭擦过,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和麻痹感!
中伏!
赵猛心胆俱裂,哪里还顾得上销毁证物,转身便欲翻墙逃走!
“赵猛!哪里走!”
一声清越的冷喝如同惊雷炸响,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天外飞仙,自证物房屋檐之上飘然而落,身法轻灵飘逸,正是苏白衣!他手中“素心”剑已然出鞘,剑身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幽光,直指赵猛后心!
“是你!”赵猛看清来人,正是那夜水下坏他好事、如今又设下陷阱的蓝衣客,此时的苏白衣已换回白衣。新仇旧恨瞬间点燃了他亡命徒的凶性!他厉吼一声,不再逃窜,反而旋身抡起沉重的开山斧,裹挟着呼啸的劲风,以力劈华山之势,狂猛无匹地朝着苏白衣当头劈下!这一斧,势大力沉,充满了水匪的悍勇与搏命的气势,欲将苏白衣连人带剑劈成两半!
苏白衣眼神沉静如水,面对这势如疯虎的狂猛一斧,竟不闪不避!他手腕微抖,“素心”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剑光陡然变得异常柔和灵动!
“素心剑法”之“清风拂柳”!
剑光不再是一往无前的刺击,而是化作一片绵密柔和、却又无孔不入的清风!剑尖轻颤,划出一道道精妙绝伦的圆弧,如同拂过柳枝的微风,轻柔地搭上那柄势大力沉劈下的开山斧!
没有硬碰硬的巨响,只有一连串细密如雨打芭蕉的“叮叮”脆响!
苏白衣的剑并非硬挡,而是以精妙到毫巅的力道和角度,每一次点击都精准地落在斧刃侧面或力道转换的薄弱节点!如同清风缠绕巨木,看似无力,却不断牵引、消解着那狂暴下劈的千钧之力!
赵猛只觉自己势在必得的一斧,仿佛劈入了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柔韧丝网之中!狂暴的力道被奇异的旋劲不断牵引、分化,如同泥牛入海,竟有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斧势不由自主地被带偏,沉重的力道反噬回来,震得他手臂酸麻,虎口欲裂!
他心中骇然,方知眼前这看似文弱的白衣书生,武功竟如此诡异高深!他狂吼一声,试图变招横扫,然而苏白衣的剑势已然如影随形,剑光流转间,如同附骨之疽,始终缠绕着他的斧身,使其无法摆脱那柔韧的束缚!数招之间,赵猛竟被这看似轻飘飘的剑法逼得左支右绌,空有一身蛮力,却如同陷入蛛网的蛮牛,有力无处使!
就在赵猛被苏白衣精妙剑法缠住、心神激荡之际,女监方向,异变再生!
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鬼魅般避开了几处昏昏欲睡的明哨,悄无声息地翻过女监那相对低矮的围墙。落地轻盈如羽,正是柳三娘!她眼中闪烁着怨毒与决绝的光芒,目标林婉儿的囚室!那个知道她太多秘密的小贱人,还有那个可能被关押在此的、知晓她与赵猛密谋的歌姬小怜,都必须死!
她如同壁虎般贴着潮湿的墙壁潜行,很快便摸到了甬道尽头那间囚室门外。看守的女牢婆子正靠在门边打盹,发出响亮的鼾声。柳三娘眼中寒光一闪,自袖中滑出那柄淬了剧毒、泛着幽蓝光泽的分水刺!她屏住呼吸,就要上前结果了这碍事的婆子,再进去杀人灭口!
“柳三娘!收手吧!”
一声清冷的娇叱,如同冰珠落盘,骤然在幽暗的甬道中响起!
柳三娘骇然回头!只见甬道入口处,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位青衣女子!她身姿挺拔,面容清丽,虽带着牢狱的憔悴,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正冷冷地注视着她!正是林婉儿!
在她身旁,还站着那位照看小怜的老妇,以及两名手持铁尺、神情紧张的衙役。显然,苏白衣早已料到柳三娘会铤而走险,对女监这边也做了周密安排!
“你……你怎么出来的?”
柳三娘如见鬼魅,失声惊叫,握着分水刺的手微微颤抖。
林婉儿并未回答,只是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悲悯说道:“钱万贯待你不薄,你竟因一己私怨,勾结赵猛,行此毒计!更欲杀我灭口,嫁祸幽冥府!柳三娘,你良心何在?!”
“良心?哈哈哈!”柳三娘仿佛被戳中了痛处,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眼中怨毒之火熊熊燃烧。
“他待我不薄?他夺我青春,毁我前程!如今人老珠黄,便要弃如敝履!还要夺我赖以为生的画舫!他该死!你们都该死!”
她状若疯魔,再无半分顾忌,淬毒的分水刺化作一道幽蓝的寒光,竟不再管那女牢婆子,而是如同毒蛇般,直刺林婉儿的心口!她要拉着这个毁了她计划的贱人一起下地狱!
林婉儿虽通晓家传“回春手”,但终究非以武功见长,面对柳三娘这搏命一击,顿感一股凌厉的杀机笼罩全身!她下意识地向后疾退,同时右手探入袖中,扣住了几枚金针!
“放肆!”旁边的衙役怒吼着挺铁尺上前格挡!
“小心毒刺!”林婉儿急呼!
然而,柳三娘这含恨一击又快又狠!衙役的铁尺慢了一线!
眼看那幽蓝的毒刺就要刺入林婉儿的身体!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掠过!
一枚铜钱,如同长了眼睛般,自甬道入口外的黑暗中激射而至!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柳三娘持刺的手腕“神门穴”上!
“啊!”柳三娘只觉手腕剧痛如裂,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那柄淬毒的分水刺“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在地!
她骇然望去,只见甬道入口处,苏白衣不知何时已解决了赵猛,飘然而至。他月白的衣袂在甬道昏黄的灯光下纤尘不染,手中“素心”剑斜指地面,剑尖犹自滴落一滴来自赵猛殷红的血珠。他目光如电,冷冷地锁定了柳三娘,那股无形的威压,瞬间让柳三娘如坠冰窟!
两名衙役趁机一拥而上,铁尺重重砸在柳三娘膝弯,将她死死按倒在地!老妇连忙上前扶住惊魂未定的林婉儿。
“苏先生!”林婉儿看着那及时出现的身影,眼中瞬间涌起劫后余生的激动与难以言喻的感激。
杭州府衙正堂,寅时初刻,本该是沉睡之时,此刻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在众多灯烛的映照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钱有德高踞公案之后,脸色铁青,浮肿的眼袋下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与疲惫。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安排的灭口计划不仅失败,反被对方将计就计,人赃并获!堂下,黑压压地挤满了被惊醒的衙役、师爷,以及闻讯赶来的府城有头脸的乡绅和捕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中。
赵猛被两名衙役死死按着跪在左侧,左臂包扎着,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显然被擒时已被苏白衣重伤。柳三娘跪在右侧,头发散乱,黑衣沾满尘土,面如死灰,再无半分往日的风情,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绝望。
林婉儿站在一旁,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衣衫也沾染了牢狱的污迹,但脊背挺得笔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与尊严的光芒。苏白衣则立于她身侧半步之处,素衣如雪,神色平静,如同一座沉静的靠山。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格外刺耳。
“赵猛!柳三娘!”钱有德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尔等可知罪?”
柳三娘猛地抬起头,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道:“知罪?哈哈哈!老娘何罪之有?钱万贯薄情寡义,死有余辜!老娘只恨没能亲手剐了他!”
“住口!刁妇!”钱有德厉喝,试图压制。
“让她说!”苏白衣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真相如何,堂上诸位自有明断!”
柳三娘怨毒地瞪了钱有德一眼,又扫过苏白衣和林婉儿,索性豁了出去,嘶声道:“好!我说!是我和赵猛合谋杀了钱万贯那老狗!我在他酒里下了‘醉梦引’,让他成了软脚虾!赵猛那死鬼,从船底的水老鼠洞钻进来,用‘鲛绡索’拴着分水刺,隔着地板把那老狗的心窝子捅了个对穿!就像串蛤蟆一样!哈哈哈!痛快!”
她的话语粗鄙而恶毒,将作案过程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引起堂下一片哗然与惊呼。
“你……你血口喷人!”赵猛挣扎着抬起头,还想抵赖。
“血口喷人?”
苏白衣向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当众打开。里面正是那几缕坚韧非凡、边缘有细微磨损的奇特织物纤维(鲛绡索残留),以及从柳三娘小艇暗格中搜出的、包裹分水刺的油布残片!他将这两样证物呈上,声音清晰有力说道:“此乃昨夜水下伏击苏某的杀手所穿水靠之纤维,坚韧滑腻,防水非凡!正是制作牵引凶器‘分水刺’的‘鲛绡索’之原料!此物,与柳三娘私藏凶器之油布,皆在此!更有歌姬小怜亲耳听闻二人密谋‘水里来水里去’、‘按计划行事’、‘画莲花记号’之证词!人证物证俱在,赵猛,你还有何话说?”
铁证如山!赵猛看着那熟悉的鲛绡纤维和油布,又听到小怜的名字,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崩溃,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面无人色。
苏白衣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钱有德,继续道:“至于那嫁祸幽冥府的血莲花标记,亦是柳三娘亲口承认,亲手所绘!此案,与林婉儿姑娘及百草堂,毫无干系!纯系柳三娘因情生恨、赵猛图财害命,二人合谋所为!”
真相,如同阳光刺破乌云,彻底大白于公堂之上!
堂下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叹声、对柳三娘赵猛的唾骂声、对林婉儿的同情声交织在一起。
钱有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如同开了染坊。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嘶力竭地喊道:“肃静!肃静!”待堂下稍静,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官威。
“案情已明!罪犯柳三娘、赵猛,谋财害命,手段残忍,更嫁祸他人,罪不容诛!来人!将二犯收押死牢,待上报刑部,秋后问斩!”
他又转向林婉儿,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林姑娘,本官……本官一时失察,累你蒙受不白之冤,实乃……实乃府衙之过。百草堂即刻解封,本官自当上表,为你请旌表功!还望姑娘海涵。”
他此刻只想尽快了结此案,平息风波。
林婉儿看着堂上那张虚伪的胖脸,心中并无多少沉冤得雪的狂喜,只有一种经历风雨后的疲惫与释然。她微微屈膝,声音清冷平静道:“民女谢过大人明察。只求清白,不敢居功。”
她的目光越过钱有德,落在了身旁那袭素白的衣衫上,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衙役上前,将如同死狗般的赵猛和依旧怨毒咒骂的柳三娘拖了下去。他们的结局,已然注定。
苏白衣并未在意钱有德的官样文章,在衙役拖拽赵猛经过他身边时,他敏锐的目光扫过赵猛被扯开的衣襟。就在那沾满血污的里衣破口处,赫然露出半块残缺的玉佩!那玉佩质地温润,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中心位置,赫然雕刻着一朵形态古拙的九瓣莲花!莲心一点殷红,与他腰间悬挂的那块师门玉佩,无论是玉质、雕工,还是那朵莲花的形态,都惊人地相似!只是赵猛这块,明显是断裂后的一半!
苏白衣心中剧震,师门旧物!莲花玉佩的另一半,竟在赵猛身上。这绝非巧合!这画舫血案背后,难道还与师门那桩旧事有关?那朵血莲花标记,是否也源于此?
他不动声色,指尖微动,一缕无形真气悄无声息地弹出,将那半块残破的莲花玉佩自赵猛衣襟内震落,卷入袖中。入手冰凉,带着血腥气,却与腰间的玉佩隐隐生出一种奇异的呼应感。
堂审结束,人群渐渐散去。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林婉儿在衙役的陪同下,走出了这座曾带给她无尽屈辱的府衙大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气息。她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污浊与阴霾都吐出去。
苏白衣走到她身边,将那块从柳三娘处搜出的、沾染着“醉梦引”的布片(作为洗脱林婉儿嫌疑的关键物证之一)递还给她,温声道:“林姑娘,恭喜沉冤得雪。百草堂,该重开悬壶了。”
林婉儿接过布片,看着眼前这数次救她于危难的白衣男子,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道:“苏先生大恩,婉儿……没齿难忘!”
苏白衣虚扶一把说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
他的目光投向晨曦微露的天际,又似不经意地扫过袖中那半块冰冷的残玉,眼神深邃如渊。
西湖的烟波在晨光中荡漾,画舫血案终告落幕。然而,那朵由怨毒情丝与贪婪织就的血莲花虽已凋零,但另一朵关乎师门旧物、牵连更广的“莲踪”,却在这晨曦之中,悄然显露出更加幽深的轮廓。林婉儿的冤屈已洗,但苏白衣的追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