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时代

林则徐是1840年10月3日被革职的,在广州无所事事待了7个月,1841年5月1日又接到将他降为四品卿衔的圣旨,命他去浙江镇海随营效力。到镇海后再接圣谕革去四品卿衔,从重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道光皇帝面对一场场败仗焦头烂额,认定这一切都由这位言过其实好大喜功的汉臣引起。林则徐这年7月离开镇海远赴新疆,途中建议在舟山定海速建团练,以民兵武装歼灭英军。他告诉旻宁,即使军队溃退市民逃亡,只需采用人海战争模式即可打赢敌人,“该县周围二百余里,各村居民总不下十余万众,夷匪既在岸上,要令人人得而诛之”,“似此风声一树,不瞬息间,可使靡有孑遗”1

前总督虽对英国巨舰铁炮甚是后怕,固有的乐观精神却不曾失去,认定人海战术可以有效地歼灭英军。他这样地高看团练武装,是基于登陆珠江三角洲的英军几度被三元里民兵打败,而他甫抵广州禁烟,除命令军队备战外,还推行地方军事化,颁布《团练告示》:“本大臣等兹通谕沿海乡村父老绅商居民知悉,仰即遵示会商,购置兵器枪炮,招集村民之身强力壮者,以备自卫。”林则徐还和拥有大量土地的广州书院领袖建立了良好关系,说服他们建立大佛寺绅士公局,动员城市士绅组织团练武装,参与他领导的禁烟运动。

广州的军事斗争实践表明,正规军战力羸弱不堪一击,地方民兵却可以打败英军。林则徐是离开广州后读到《三元里平夷录》的,记录战事的军务记从军中流传到民间,详细记述了发生在1841年5月的战斗。军务记称英军这月25日登陆广州泥城曾埠,清军弃守炮台四散溃逃;29日英兵进入广州城北三元里,抢掠财物侮辱妇女,挖掘坟墓寻找珠宝,三元里、萧岗乡乡民当天击杀英兵6—7人。5月30日,各乡士绅鸣锣集结民兵,在暴雨中假装败退,诱引英军至黄婆洞磨刀坑,击杀1名军官和100多名士兵。英军溃败四散,或被水流冲淹,或迷路饿毙。乡村民兵源源驰援,英军残部肝胆俱裂,窜入四方炮台保命。军务记绘声绘色地描述5月31日的战斗:“乡民仍鸣锣传递,富者捐资,贫者出力,备乃器械,持乃糗粮,响应风从,不谋而合者,遥遥百有余里,聚至百有余乡。将方、圆两炮台四面围住,各处设伏,奋呼攻打,昼夜不息。逆夷各狐凭鼠伏,潜避两炮台中,不敢出入。十二日,逆夷义律极目远望,见遍地旌旗炫耀,刀戟纵横,乡民蚁拥蜂攒,布满山麓,有十余万众。逆夷更觉胆落心寒,亟请广州府余暨南、番二县代求解免,情愿即刻撤兵下船,不敢复行滋扰。”不甘心对英妥协的前总督读到这段文字后大受鼓舞,在《密陈以重赏鼓励定海民众诛灭敌军片》中重燃理想,认为浙江战场完全可以复制照搬广东民兵经验。

英军驻华陆军司令郭富的报告与清军军务记不同,称英军在三元里有5人死亡,23人受伤。进入广州市郊三元里布防受到当地民兵攻击的,是哈菲尔德中尉指挥的第37马德拉斯步兵团第3连,这个连队由印度兵组成,装备比其他部队落后许多,配发的燧发火枪遇到雨天弹药受潮难以击发。前线副指挥官布尔利少校率第26喀麦隆团和一些孟加拉志愿兵急行军增援马德拉斯步兵团第3连,滂沱大雨使他们迷失方向。马德拉斯步兵团的印度兵不得不孤军作战,一些人被中国民兵的长矛刺中,情况危急时两个海军陆战连队奉命赶到,用防水的布鲁斯维克新式步枪击退敌人,接应印度兵撤入四方炮台。民兵的战果显然被夸大了,但他们确实给英军造成不小的麻烦。四方炮台被越聚越多的民兵包围,数万人摇晃旌旗挥舞刀戟敲鼓鸣锣,羞辱吓唬困在炮台中的英军。为应付这些难缠的民兵,英国远征军司令义律通报广州官方,要求当地民兵撤围让英军回到舰上。

如何答复英方的要求是十分困难的,奕山亲自指挥的珠江夜袭战中,由闽籍水勇组成的突击队被证明毫无用处,英军随后进行的反攻势如破竹,包含七省援军在内的广州防线形同溃堤,四万多名守军逃离阵地,珠江沿岸所有炮台为敌所毁,包括在佛山铸造的1门万斤大炮。奕山为保住广州城,授意知府余保纯出城谈判,同意交付英军600万两白银作为赎城费以求停战。这位御前大臣现在从极端轻敌变为极度现实,认为武器低劣的当地团练用人海战争或能打赢小股敌军,对整个战场局势则并无帮助。为阻止英军占领广州已经花费600万两白银,决不能在三元里重燃战火,奕山给余保纯的指示是即行劝退包围四方炮台的乡土民兵。

广州城里的一些文官和书院士绅愤愤不平,认为广东军政领导奉行投降主义政策,事实已证明地方团练能打赢英军,却情愿付白银赎城,不考虑围歼登陆之敌。广东按察使王庭兰认定团练能战且能打赢,写信给同窗、福建布政使曾望颜,说三元里之战“歼敌百余人,斩兵目二人”。2香山生员李福祥以亲历者身份称,他率水勇赴战三元里,“予水勇砍得逆夷兵头首级一颗,杀毙夷兵十二名;乡民杀得夷兵二百余名”。3他们提供的歼敌数量与清军军务记《三元里平夷录》相吻合。广东战区最高指挥官奕山战后向宫中递呈折子,先称此仗由他亲自指挥,各乡团练“杀死汉奸及黑白夷匪二百余名,内夷目二名”,之后于1851年6月、8月两次再奏时口风大变,将战果缩至斩杀英夷“10余人”。4奕山后两份奏折的统计数字,与英军司令郭富给伦敦的报告较为接近。但在岭南乃至帝国更广远的地方,没有人相信符合战争规律的真实数字,说出真相被视为卖国行为。

福建布政使曾望颜把广东按察使王庭兰写给他的信转给闽浙总督颜伯焘,颜伯焘阅后写折子附上这封信呈递宫中,皇帝把王庭兰的信转给两江总督梁章钜,梁章钜告诉皇帝他相信三元里大捷真实发生过,珠江三角洲地区团练真的可以打赢英国人。总督为证实他的判断,呈上三元里社学团练的告示,这份告示以极其严厉的语气警告英军不要再进入他们的家乡,否则将再次领教被痛击的滋味。总督的结论是英军在遭受5月的失败之后没有再深入到三元里地区,他避而不谈奕山、余保纯为英军停止在广州的军事行动付出600万两白银,更重要的是英国人不打算在广东升级军事行动,对他们而言三元里之战只是偶发事件,这样的零星遭遇战不在原定作战计划中,远征舰队的军事目标是迅速北上进攻中国首都,没有必要分散兵力在珠江三角洲地区与难缠的当地民兵交战。

旻宁在宫中收到各种信息,对奕山没能拖住英国舰队不使其北上非常恼火,好不容易广东地方民兵把英军包围在一个炮台,倘若一鼓作气将其歼灭正好替他出一口气,不中用的奴才奕山、余保纯却劝说团绅散去团勇。奕山尚须在广东办差,就把罪责归咎于已革职罪臣琦善、知府余保纯吧,旻宁定下的调子是“开门揖盗,咎在琦善;而受其指使者,为余保纯”,5谕令广西巡抚秘密调查此事。

三元里之战的主力是乡村民兵,他们闻锣集结诱敌深入,包围炮台呐喊不攻,步步紧扣严密老道,一经地方官劝阻即行散去,如此进退有序,倘若没有强有力的指挥班子,是不可能做到的。奕山第一次奏告宫中时称,是他指挥团练搜捕英军而引发三元里之战,在随后的折子中他收回谎言,告诉皇帝系团练自发攻击英军,他说的这些团练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的社学士绅组建的。社学原为乡土士绅主持的乡村学堂,其办学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到了清代,乡绅利用社学传授儒学之余,还在农闲时利用学堂场地训练乡民,用于应付宗族冲突和族群自卫,这些办学乡绅又称社学士绅。广州番禺、南海两县社学较为普及,林则徐颁发《团练告示》动员绅民办团,社学士绅是十分赞同且付诸行动的,在珠江三角洲地区广泛形成了基层乡村社学武装,这是晚清最早出现的团练组织。

1841年5月21日清军战败珠江口,5月25日英军登陆广州泥城曾埠,逼近广州郊区三元里区域,社学团练成员的世居之地面临危机。社学士绅作为基层社会实际领导者,当天夜里在牛栏岗村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指挥民兵抵抗入侵者。13名读书人参加这次会议,歃血盟誓并选出3位领袖,他们是慕德里司萧岗乡人何玉成、西恩洲人梁廷栋、嘉应洲荷田堡客家人王韶光。各乡民兵在三元里会议后被动员起来,5月29日至31日的三元里之战中,英军面对的是数万名愤怒的民兵,他们从100多个村庄赶过来,在自发组织的抵抗运动中三角洲地区以惊人的速度实行了军事化。5月29日,社学团练在牛栏岗村设伏打赢英军后,士绅们再度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5月31日,南海、番禺、增城以及东北六社、城北十二社的社学团练被组织起来,把四方炮台围得水泄不通。

打赢英军的三元里人被视为国民英雄,人们把中英战争的最终失败归咎于满人统治者的无能,认为若非爱新觉罗家族的琦善、奕山、耆英、奕经一味退却,战争结局或全然不同,这样的怨尤在民间滋生疯长。一些内幕被透露出来,原本可以用人海战术全歼逃入四方炮台的数百名黑白英夷,满人钦差奕山却出卖了社学团练,他让知府余保纯带话给民兵领袖,如不收兵,则六百万元要他们负责。话说到这种程度,当地团练只能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

广州城里的书院缙绅替乡村社学士绅感到不平,白云山派诗人、大佛寺绅士公局领袖张维屏以《三元里》为题写了一首诗:“一戈已摏长狄喉,十日犹悬郅支首。纷然欲遁无双翅,歼厥渠魁真易事。不解何由巨网开,枯鱼竟得攸然逝。魏绛和戎且解忧,风人慷慨赋同仇。如何全盛金瓯日,却类金缯岁币谋。”6他认为英军少校毕霞已被三元里团练用长矛刺死并悬首数日,就像汉元帝时西城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杀匈奴郅支骨都侯单于,悬其首于蛮夷邸门。诸乡团练数万人正待攻入四方炮台全歼英军,敌人犹如《庄子·外物》中困于网中的待死之鱼,竟然因满人将军奕山投降议和,逃脱网具游回水中。这位大佛寺绅士公局团绅在诗句中愤怒地斥责投降派在帝国如此强盛宛如纯金器皿的情势下,却如北宋对待辽国、金国那样不战而求和,不可思议地屈膝缴纳巨量财物。

珠江三角洲社学士绅以激昂斗志和军事手段,在19世纪40年代初期创造了以弱御强的奇迹,这个奇迹被农耕时代的英雄情结放大开来,用来对抗工业革命后向东走来的西方。自然而然的挣扎,不屈不挠的呐喊,甚至用鲜血和生命抗击,用神话般的传说洗刷耻辱,这都是转型期的必然反应。新旧激烈交锋的时代,出现各类含意的英雄亦属必然。

1 (清)林则徐:《林则徐奏英船据定海擬用民众杀敌片折》,《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十四,第432页。

2 (清)夏燮:《中西纪事》,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95—96页。

3 (清)李福祥:《三元里打仗日记》,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编《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史料》,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27页。

4 茅海建:《天朝的崩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95页。

5 《清宣宗实录》卷三五三。

6 (清)张维屏:《三元里》,钱仲联编《清诗纪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