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三卷)
- 张晶
- 3222字
- 2025-04-22 16:11:16
二
在中华传统艺术领域中,“物化”是诗词画书法艺术家审美体验中物我相忘、而将主体的灵性与对象的物性化而为一的极致之境。我们先看唐人符载的一篇名作《观张员外画松石序》:
尚书祠部郎张璪字文通,丹青之下,抱不世绝俦之妙。居长安中,好事者卿大臣既迫精诚,乃持权衡尺度之迹,轮在贵室,他人不得诬妄而睹者也。居无何,谪官为武陵郡司马,官闲无事,士君子往往获其宝焉。荆州从事监察御史陆澧陈宴宇下,华宇沉沉,尊俎静嘉。庭篁霁景,疏爽可爱。公天纵之思,欻有所诣,暴请霜素,愿奇踪。主人奋裾,呜呼相和。是时座客声闻士凡二十四人,在其左右,皆岑立注视而观之。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激空,惊飙戾天。摧挫斡掣,
霍瞥列。毫飞墨喷,捽掌如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及其终也,则松鳞皴,石巉岩,水湛湛,云窈眇。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情性。观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若忖短长于隘度,算妍媸于陋目,凝觚舐墨,依违良久,乃绘物之赘疣也,宁置于齿牙间哉?[23]
张璪是唐代的著名画家,善画松石山水。他在画论方面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24]的名言,虽然只有八个字,却在绘画美学思想史上有非常重要的影响。符载所记述的张璪作画的情景,即“神机始发”的一段描写,就是物我一体的状态。“物在灵府,不在耳目”[25],已不仅是作画,而是通于大道,主体与对象全然融而为一。物象不再停留于耳目,不再停留于直接感触,而是主体与物象的内在合一。因而,张璪所画山水松石才能成为极具个性、无人可及的精品。
“物化”作为审美体验与审美创造的“物我合一”状态,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也可说是一个“高峰体验”的瞬间,它不会是长久的,而是审美体验的顶端。由动态而臻极致,应是“物化”的特征。唐代著名书论家张怀瓘对书法创作的描述,也大可见出“物化”的动态性质,他在《书断序》中说:
尔其初之微也,盖因象以曈昽,眇不知其变化,范围无体,应会无方,考冲漠以立形,齐万殊而一贯,合冥契,吸至精,资运动于风神,颐浩然于润色。尔其终之彰也,流芳液于笔端,忽飞腾而光赫;或体殊而势接,若双树之交叶;或区分而气运,似两井之通泉;麻荫相扶,津泽潜应,离而不绝,曳独茧之丝;卓尔孤标,竦危峰之石;龙腾风翥,若飞若惊,电烻曤,离披烂漫,翕如云布,曳若星流,朱焰绿烟,乍合乍散,飘风骤雨,雷怒霆激,呼吁可骇也!信足以张皇当世,轨范后人矣。[26]
张怀瓘在这里所描述的,是从书家进入创作之前的审美体验,一直到书法作品完成后的美感。前者是“其初之微也”一段,后者是“其终之彰也”一段。在书家的审美体验中,就充满着物化的特点,即所谓“合冥契,吸至精”[27],而这个情境是动态变化着的。在后面的论述中,张怀瓘又写了这种创作中的物化情态:“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计,虽龙伯系鳌之勇,不能量其力;雄图应箓之帝,不能抑其高,幽思入于毫间,逸气弥于宇内,鬼出神入,追虚补微,则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28]这种审美创造上的“物化”情境,超越于言象之间,变化多端,逸气四射,入于精微。
值得指出的是,艺术创作中审美体验的“物化”,不止于心与物的合一,而是“身与竹化”,是以“身”为代表的全副身心与对象的冥化。所谓“物化”,当然不是身体真的与客体之物溶而为一体,而是出现在主体的精神世界之中的感觉。“物化”的审美体验和创作状态,使宇宙自然的生机涌动在艺术品之中,也正是苏轼所题的“无穷出清新”。宋人董逌论著名画家李成画云:“由一艺以往,其至有合于道者,此古之所谓进乎技也。观咸熙(李成字)画者,执于形相,忽若忘之,世人方且惊疑以为神矣,其有寓而见耶?咸熙盖稷下诸生,其于山林泉石,岩栖而谷隐。层峦叠嶂,嵌欹崒嵂,盖其生而好也。积好于心,久而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则磊落奇特,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他日忽见群山横于前者,垒垒相负而出矣。岚光霁烟,与一一而下上,漫然放乎外而不可收也。盖心术之变化,有时出则托于画以寄其放,故云烟风雨,雷霆变怪,亦随而至。方其时忽乎忘四肢形体,则举天机而见者,皆山也。故能尽其道。”[29]而当主体与对象的“物化”之时,主体的灵性与对象的物性融而为一时,作品的审美意象便既有着物象的特征,又有着艺术家的独特烙印,以独一无二的面目呈现给人们。清人贺裳云:“稗史称韩干画马,人入其斋,见干身作马形,凝思之极,理或然也。作诗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咏燕》,几于形神俱似矣。”[30]以画马著称于世的唐代画家韩干,初时玄宗令其以画马名家陈闳为师,干不奉诏,却以厩中宝马为师,揣摩马的形体神态以至于“身作马形”,达于“物化”之境。贺裳举此认为诗词创作也应以“物化”情境为创作成功的条件,他举史达祖的《双双燕·咏燕》作为物化之例。史达祖的《咏燕》,在咏物词中的确是上乘的精品,词人几于与燕俱化,又极具人情之美。咏物诗词中,这类佳作是臻于物化之境的。
审美体验与创造中的“物化”,有着中国哲学的深厚根基,即是“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根本性观念,而颇具审美意味的“物化”说,则是这种哲学理念最具艺术意味的集中体现。庄子“物化”命题的提出,本身就是与其“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31]的思想同体而生的,破弃物我的界限,扬弃我执,打破自我中心主义,进而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这是庄子《齐物论》的基本思想。《齐物论》中又说:“今者吾丧我”[32],就是说摒弃我见,“丧我”的“我”,是偏执的我。由丧我而达到忘我、臻于万物一体的境界。《齐物论》篇末的“物化”说,是由这里的思想生发而来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著名玄学家郭象,以注《庄子》来阐发自己的哲学思想。郭象的玄学体系主要是“独化”论,而“玄冥之境”则是他所提出的主要哲学命题。“独化”论超越了魏晋玄学的最为基本的本体论讨论中的“贵无”和“崇有”的命题,正如蒙培元教授所指出的:“郭象的‘独化说’,却否定了玄学本体论。他既否定了董仲舒的天人目的论,又否定了王弼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同时,他也不同意裴頠以有为体的崇有论。”[33]郭象的“独化”,更重要的是解决生命的存在和意义问题,因此可以说是存在论的哲学思想。“玄冥之境”是一种主体的精神境界,然则是物我一体的境界。蒙培元阐发道:“所谓‘玄冥之境’,就是‘玄同彼我’、‘与物冥合’的精神境界或心灵境界,其根本特点就是取消物我内外的区别和界限,取消主观同客观物的界限,实现二者的合一。所谓‘玄同’,就是完全的直接的同一,没有什么中间环节或中介,不是经过某种对象认识,然后取得统一,而是存在意义上的合一或同一。这一点是符合中国哲学基本精神的,只是郭象的‘玄冥之境’更具有存在哲学的特征。”[34]“玄冥之境”同审美关系的“物化”是一致的。
宋明理学家更明确地提出“万物一体”的思想,程颢所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则是将“万物一体”与“理”的本体联系在一起。但“万物一体”毕竟有着消除物我、内外界限的意义,使个体的生命与宇宙生命合而为一。程伊川的“万物一体”观指人与宇宙万物为一体,道贯通于人与宇宙万物之中。王阳明则更明确地阐述他的“人与万物一体”的观点,他说:“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为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35]人不仅与人相通,而且与不同类之鸟兽相通,与无知觉之草木瓦石相通,总之,人与任何不同的东西,皆因其为一体而彼此相通,而无分隔隘陋。
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在其哲学义理上吸收了中国哲学中“万物一体”的思想,形成了颇为逻辑严密的独立体系,回过头来又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思想史的发展。华严宗和禅宗都有成系统的“万物一体”观。华严宗最有名的命题,即是“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禅宗则讲佛性遍于一切有情,亦遍于一切无情。“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36]的偈语,尤能道出后期禅宗的“万物一体”的观念。